[可怜的律师费!]

【编注】本文系作者刘慧慧向“法律读品”独家赐稿，作者系北京金诚同达（上海）律师事务所专职律师，在此致谢。“法律读品”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

哪里有漏洞，哪里就有黄牛，司法“人伤黄牛”尤其如此。最初的司法黄牛，可能只是因为身边亲戚朋友的需要而不慎“误入歧途”，可能与“贱卖正义”、“吞噬公平”无关，甚至很可能也沦为“赔本赚吆喝”的“惨状”。可是，不管律师费怎么分，永远都只是干律师活儿的那个人最可怜。

“这律师费，不管是多少，反正我要分得40%，你们看着办吧。”张文发撂下一句话，丢下老同学王智、王家兴主任律师和年轻的李悦律师，气鼓鼓地径直走出了先进律师事务所小会客室。

张文发是这两年迅速发展壮大起来的司法大黄牛，王智顶多算是司法小黄牛，王家兴律师是黄牛对接专业户，李悦是可怜巴巴的“小马仔”律师。

“你敢狠，我就去告诉你表哥，看他们怎么说你？”王智不甘示弱，顺着话茬冲着张文发的后背叫嚷起来。张文发的黄牛之路始于他的亲表哥的人身损害案件，细算起来，王智还是张文发的“入门师父”。只是，金钱面前师徒反目的事儿，也太司空见惯。

剩下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对三万元现金的律师费，经过再三的争论，三人最后的决定是：平分，一人一万元。

“不管张文发后面怎么闹，反正钱没了。他要是再来闹，让他自己找他表哥要去，他有本事要多少，都是他自己的。”王智和王家兴律师已经定了这样的说辞。丢下一旁发呆的李悦，两人一起出门去喝酒庆祝。

拿到这一万元，李悦感慨万千。呆了近四年，这是拿到最多的一次律师费了，可是……可怜的律师费啊！

太多的感慨万千，太多的可是了！沉默良久，李悦终于鼓足了勇气，向王家兴主任提出了辞职。即便李悦并没有找到愿意接受他、他也愿意去的律所，他也义无反顾。

这事儿还得从两年多前说起！

张大虎是张文发的表哥，在魔都工地回租住地途中被车撞了，两条腿被撞的惨不忍睹。表嫂严小菊和姑妈、姑父三人在医院轮流照顾，日子过的是天天青菜馒头、寝室难安。

可是，与肇事者协商都三个多月了，肇事者除了拿出一万元现金，始终只是轻悠悠地丢出一句话：你打官司吧！后来肇事者干脆连电话都不接。严小菊和公婆都觉得，如今的社会不是别的社会，是法治社会，你不拿起法律武器，就只能是一棵任人践踏的小草。那就还是请个律师吧。可是家里这些个人都没什么文化水平，寻思来寻思去，还是求到了张文发头上。

张文发十年前三本大学毕业，毕业之后就到了魔都闯荡，现在一家医药咨询公司做咨询工作，三十出头，属于“三没”人员，没房、没钱、没婚。张大虎比张文发大十五岁，老实憨厚，初中没毕业就开始帮家里务农。五年前因为天灾，乡下庄稼几乎绝收，于是年关刚过，张大虎便拖着媳妇儿严小菊跟着张文发来魔都讨生活。

张文发从小没少受表哥张大虎的恩惠，表哥要请律师打官司的事，也让张文发操碎了心。心想这表哥一家已经为医疗费欠债，虽然自己没有钱借给他，但是一定得帮表哥把这找律师的事儿办好。张文发还是有些头脑的，知道表哥家没钱，最先就想到了找法律援助。

这天张文发勇气十足地来到了法律援助中心，被告知需要提供一些书面材料后，素不喜欢收集整理材料的张文发垂头丧气的出了门。就在出门不到十米的距离，张文发竟然一头撞上了自己的高中同学王智。这下可巧，两人立即热络起来。

王智说：“哎呀，你要是早点遇到我就好了。我表哥王家兴在上海开了家律师事务所，专门打交通事故、劳动工伤案件。要不我带你去看看？”

张文发立即如获至宝，虽然法律援助的材料不是太难就可以凑齐，可是有老同学的律师表哥帮忙，料想也不会收费高。

张文发跟着王智来到了一家位于郊区临街的打印店，店内摆放着两台大型的打印复印一体机，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和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孩对着电脑在打字。店门口用红色大字非常显目地告诉熙攘的人群，这里也是“先进律师事务所”。张文发隐约感觉这不是什么正规律师事务所，站在门口犹豫着不想进去。

“文发啊，其实你要是请我表哥打官司，我也不会亏待你的。你看我们同学三年，现在都在上海打拼，都不容易。律师费呢，我让我表哥给你表哥打个八折，而且保证可以赢。”王智边说边拍着张文发的肩膀，用力稍稍一推就进了店。

“李律师，你看，来客人了。”王智冲着那个男孩叫道。

男孩就是李悦，外地院校法学本科毕业，家在农村，父母都在魔都打工为生。李悦刚刚拿到律师执业证一个月，因为找不到可以接受他的市区律所，为节约成本维持生计，只能在郊区与打工的父母同住，并在这家先进律师事务所暂时先执业。整个律所就主任王家兴和他两个律师，其实李悦更多的是干了打字复印扫描看店的活儿，另外干的最多的与律师相关的活儿，就是帮师父王家兴立案。除此之外，从律师实习开始到现在一年半过去了，师父王家兴也没带他上过一次庭。王家兴每月给李悦发一千元钱补贴，并帮忙按照最低缴费标准缴纳社会保险金，这样就可以保证李悦可以通过新手律师执业面试。

现在李悦已经拿到执业证了，王家兴提醒过李悦：一千元还是可以继续发，但是社会保险金要自己缴纳；以后如果李悦帮助王家兴的案子出庭，可以分得20%的律师费；如果是风险代理的案件胜诉，还可以多得10%的律师费；如果是李悦自己的案源，可以得到80%的律师费。面对每月“吃土”的现状，李悦一边努力寻找可以养活自己的授薪律师职位，一边也在努力自学提升执业技能，并拜托了一堆打工的亲友寻找案源。

李悦看见张文发立即笑容满面的起身，一边递过来一张名片，一边冲着小姑娘轻声说：“小方，快去倒两杯水，把客人请进里面会客室。”

小方跟李悦是同村，长的白白净净不胖不廋，打印店和律师事务所的一切杂活都归她。来上海快三年了，因为没有什么技能，又有些胆小怕事，一直在这里干活。王家兴每月给小方三千元工资，偶尔王家兴赢了官司，还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奖金，平均算算，小方每月可以到手五千元，因此小方也乐得这份没人管的工作。当听说同村的李悦通过司法考试要找律所实习后，就主动告诉李悦来这里，并且保证王家兴会留下李悦实习。因为太难找到条件较好的律所，又觉得必须做律师，李悦就糊里糊涂的跟着王家兴开始了自己的律师生涯。

会客室估计就六个平方，仅仅放了一张小玻璃圆桌和四把小椅子。对着门的一面墙上开了个窗户，透过窗户可以将后面院子里的七零八散的物件看的清清楚楚。张文发将表哥张大虎的情形简单的介绍了下，希望李悦帮忙分析下。

“告诉您吧张先生，您表哥张大虎就是个普通的公民。现在明摆着人家不愿意调解，要想争一口气，要想挽回所有损失，没有别的路好走，您就得打官司。而且，为了保证赔偿款执行到位，必须将对方的保险公司一起告了。现在对方的保险公司是哪家？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怎么样写的？因为是在下班途中被撞的，您表哥打工的公司怎么说的？这是工伤啊，可以双赔的，一定要打官司才能拿的到。”李悦听惯了王家兴接待客户的话，很顺溜的说了一连串的话。

“再说，就算您不想打，那也不成了。人家肇事者不给钱，您表哥家倾家荡产也出不齐医药费啊。保险公司要出钱，也是等着法院的判决。您想啊，保险公司的律师多厉害。你们如果不请律师，那您表哥就处在了极其不利的位置，法律的天平就可能要向肇事者和保险公司那边倾斜了。到了那时候，您表哥就是想哭都找不到门儿哭了。”李悦还真的是具备了律师能说会道的本事，越说越能说。

“而且，按照您说的情形，您表哥可能已经构成四级伤残，这是工伤，可以赔很大一笔钱，即使他不工作，公司也得负责他后半辈子的生活费。这些都需要通过法律程序才可以得到，您表哥必须得到我们律师的帮忙才行。您看，我们这里这么多案卷，都是我们赢的案子。”李悦对工伤赔偿的知识并不熟悉，只能先介绍到这里，但是复印机旁边堆积的一米出头、摆放整齐的案卷成了转移话题的绝佳工具。

张文发半信半疑：“他真的还可以得到后半辈子生活费？工伤好赔偿吗？他好像就是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如果你们觉得可以赢，那我可以帮忙介绍。”禁不住李悦所说的双重赔偿加后半辈子生活费的诱惑，又加上王智的不断劝说，张文发已经决定让表哥张大虎请李悦和王家兴两位律师代理案件。

代理意向基本谈妥后，张文发正准备要出门，李悦神秘的一把将张文发拉住来到后院：“这样，以后你有案件，都介绍给我，我给你律师费的20%作为回报，你看怎么样？”

这样好的事？张文发辛苦工作近十年，每月到手才六千，扣除七七八八的费用，每月都是白领了。介绍个案子就可以拿20%的律师费？听说律师费都是很高的啊，如果律师费一万，就可以获得二千？张文发心领神会同意了，并询问这个案件是否也可以拿到20%。当李悦满口肯定地说可以后，张文发一下子觉得天上掉馅饼，心里早就开始打起了小算盘。

就在离开先进律师事务所不到十分钟时，张文发又被一直陪在身边的王智的话语乐开了花。“以后你要是发现哪里有案源，都介绍给我，我给你20%的律师费作为回报。你看怎么样？”

这话王智说的和李悦说的一模一样。虽然王智不是律师，但是有金钱回报，哪还管那么多。张文发盘算着，要是这次将表哥张大虎的案件介绍给王家兴律师做，不仅案子可以赢，让表哥一家缓解经济危机，而且自己也可以得到40%的律师费，何乐而不为呢？

“成。这官司我肯定找你表哥打了。我得帮我表哥讨回一个公道来。”张文发很自信的说。

回到张大虎住的医院，张文发轻而易举的就说动了严小菊和姑妈姑父一家，大家一致同意找王家兴律师和李悦律师，全权委托他们代理一切事项。张大虎还特意交代：“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将官司进行到底。”

李悦很快就到医院为张大虎办理了有关手续，然后他告诉张大虎：“前期律师费一万元，后期根据案件结果采用风险代理方式，收取赔偿总额的30%作为律师费。前期代理费必须现在交，你先交上律师费吧。这可是我们律师事务所最低的底线了。而且这个律师费，你也不要担心，可以主张对方承担，你看你的案子肯定是赢，所以其实你就根本不用承担什么律师费。”

严小菊望着趟在病床上的张大虎，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和艰难。但是听说这律师费最后其实都不用自己承担，还是咬牙找人借钱凑足了这一万元的前期代理费。

等……

日子转眼来到了两年后，经过李悦律师的努力，张大虎赢了交通事故案件，得到赔偿费包括医疗费、护理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等总额近一百万元。而且，张大虎被认定为工伤，工伤伤残四级，也得到了一笔六十万左右的赔偿款。

再来看张文发，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人伤黄牛”之路。经过与王智和王家兴的接触，他迅速发现中间的“赚钱门道”，认定这是一条绝好的“发家致富”之路。他利用自己在医药咨询行业积累的客户资源，迅速的获得了某鉴定机构的支持，又通过种种渠道迅速获得了交警朋友的案源支持，迅速的打通了多家郊区律师事务所的门路，并在其身边形成了十多个专门以人身损害为基础的“人伤黄牛”体系，而且案源、司法鉴定、跟踪谈判等分工明确，司法人伤黄牛生意做的风生水起。

案件打赢后，张大虎一家一个劲儿的说要感谢李悦律师和王家兴律师，可是就是不交律师费。这可急坏了张文发，表哥不拿钱出来，自己的六十四万分成就拿不到啊。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表哥，你看现在赔偿款也拿到了，是不是把律师费交了啊？”张大虎早已出院，与严小菊一起租住在一处郊区农家院子里用活动板房搭起的小出租房，房间狭小逼仄，仅有一扇小窗。张大虎躺在床上，两眼无助地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景象。张文发午饭时间来看他，坐在床边试探性地提到了律师费的事。

“律师费不是肇事者出了吗？”张大虎虽然身子不便，可是思维还是很清晰，他清楚地记得当时李悦说过案子赢了对方承担律师费。

“表哥啊，你看判决书啊，它只写了肇事者承担一万元的律师费，其他的律师费还是要你来承担的。”张文发一边指着判决书的判决部分，一边死盯着表哥残废的双腿，不敢看表哥那张被伤残折磨的早已干瘪的脸。

“你找来的律师，他说案子赢了对方承担全部律师费的，你找你的律师去，别来找我。我不懂。”张大虎很是恼火，一边加大了声音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靠另一边侧了侧，一种不想再跟张文发说话的态度。

张文发见表哥发火了，也不想逼的太紧，就径直出了门。准备等严小菊下班回来再说，先去找李悦看看。两人电话约好，很快就在一咖啡店碰上了。

“李律师，这判决书上判的一万元律师费你收到了吧？还有其他律师费收到了吗？”张文发试探性的问。

“甭提了。一万元就是之前你表嫂来交的啊，其他的钱都打到你表哥帐户里去了。因为她交了一万元，我就向法院主张律师费损失一万，发票都给法院了。现在支持律师费最高也就一万元，想再多也不行。你表哥那边怎么搞的，这赔偿的钱他都收到快一个月了，怎么他到现在还不交钱？当时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没有将你表哥的银行卡、身份证原件都留下的。这事儿，你可得催啊。”李悦很是无奈。他还等着这笔律师费到帐后，给父母一部分，剩下的给暗恋已久的女孩买一份贵重的礼物呢。可是，现在都成了泡影。

“你要留他身份证和银行卡的事，当时我都不知道啊。我可是才跟他要律师费了，可是他就是不给，硬是说了是你说的对方承担律师费。怎么办？”

“你告诉他还有赔偿总额的30%要作为律师费了吗？”

“他知道的呀，你们当时律师合同他签字的。他说全部律师费是对方承担，这是你说的，我这该怎么办？”

“我可没那么说，我说的是前期律师费对方承担。后期律师费要提成赔偿金总额的30%。”

“那你当时到底说没说全部律师费对方承担？”

“我的意思是承担一部分，律师费怎么付是在我们的律师代理合同中约定的。没有说全部啊。”李悦急红了脸。

“现在我表哥就认定了是你说的律师费全部肇事方承担，所以不付律师费。你又没说要采取什么措施来防止他收钱不付律师费，哪怕你后面跟我说了，在拿赔偿款之前，我去把我表哥的银行卡拿在手上也好了。好了，现在难道鸡飞蛋打？你说，现在怎么办？”

“张哥，你看，我们都指着你呢。能要回来多少，全看你啦！”李悦经过两年的磨练，已经成熟很多。因为王家兴将很多小案件交给他单独处理的缘故，李悦已经成了交通事故领域业务娴熟的律师。只是，李悦知道王家兴的案件来源是与很多“诉讼黄牛”合作，而自己却费尽心思也没有一个黄牛跟自己合作，所以案源还是很少，始终处于被王家兴压制的状态。

“这样，你把律师合同带着，我们一起晚上去找我表嫂说说，让他把律师费交了。”张文发觉得表嫂还是个明事理的人，白纸黑字，她应该会认。李悦顺从地点了头。

其实，李悦着急这个案件的律师费，还有另一层隐忧。这个案件是算王家兴的呢？还是算李悦的呢？拿下案子代理权是李悦一个人谈的，其实整个案件处理中，都是李悦一个人在跑来跑去，王家兴只是出庭了一次。但是，案件的来源其实是王智介绍来的，王智是王家兴的表弟，这样算来案件还是王家兴的。李悦觉得心有不甘，心想一定要将案件说成是自己接的。

王家兴虽然一直在外面忙着与黄牛对接业务，可是他心里都是门儿清。这个张大虎的案件他知道是王智介绍来的，他跟王智之间就是他跟所有案源“黄牛”的关系。每接一个案件，他与黄牛之间按照律师费六四分成，风险代理部分风险共担，也是六四分成。虽然李悦刚刚独立执业，可是刚刚接下这案子的时候还在给他发每月一千元的工资。因此，他心想，这案子肯定是自己的啊，按照他跟李悦说的，给李悦30%的律师费就行。

晚上，张大虎、严小菊的出租房里。张大虎趟在凌乱的双人床上使劲的抽着没过滤嘴的劣质香烟，严小菊忙进忙出的张罗着。任凭张文发和李悦怎么说，张大虎一家就是不愿多谈律师费的事。严小菊列举出种种生活的艰辛不易，感恩戴德的话说了很多很多，并说打听了老家律师费的情况，愿意就支付三万元。

第二天，天刚刚亮，严小菊就将三万元现金送到了先进律师事务所。还没等刚刚开门的小方问怎么回事，严小菊就匆匆离开。

张文发这边，中午接到表姐的电话听说已经付了律师费，也没问清楚到底付了多少律师费，就兴高采烈的叫上王智。等到下午五点李悦和王家兴办事回来，小方才有机会将三万元奉上，张文发和王智两人已经在律所等了两小时。

当四个人看着三万元现金，一番激烈的摊牌与争执……最开始的那一幕就出现了。

这两年来，张文发与王智一起没少给王家兴介绍交通事故案件，分成也确实拿了不少。其实，张文发也在担心自己与别人合伙做案件黄牛的事被表哥知道，这样自己在老家那些人面前怎么还有脸抬头啊。但是，没有拿到一分钱，总之还是要去找张大虎“晓以利害”、“兴师问罪”一番。

准备了不下十种要张大虎支付足额律师费的理由，带着逼迫的心态，张文发直奔表哥的住处。然而，敲门始终不应，透过那唯一的窗户向里看，只剩阴暗清冷的小屋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