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眼泪

  时间虽然过去已经好几年了,可是,一想起那天一滴浑浊的泪,从他那干涩得像熏黑的坑洞似的眼眶里滚落下来的情形时,我的心就不由得颤栗了:人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那是一个下午,我和父亲前去看望他的一位老上级、老领导。记得早在几天前,父亲打来电话,说是他的一位老上级病了,就住在县城,但不知道具体住址,要我帮着打听一下,然后给他回电话,他要来看望的。听父亲的口气,人一定病得不轻,他的心情非常急切。我不敢怠慢,放下电话立即四下打问,终于弄清楚了,并给老人回了电话,商定了具体时间。办完这一切,我的心情才松弛了一下。自己也已经到知天命的年岁了,是十分理解老人们惜惜相依相恋的感情的。   我陪父亲来到这位老人的屋子里的时候,他正在炕上躺着,大睁着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老伴正在整理被弄乱了的床铺。屋子里有一种刺鼻的异味,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父亲虽已七十多了,但很细心。我的这个细微的动作被他看见了,不客气地瞪了我一眼,我赶紧热情地向阿姨招呼起来。   一看见父亲,阿姨还没有说话,眼泪便刷刷刷地流下来了。父亲的眼圈也红了,尽力地安慰着。他们说着话,一同来到了炕前。父亲大着声,向炕里边蜷缩着的病人问候着。我看见,病人目光呆滞,没有多少反应,只是木木地望着眼前这个站着的人,似乎一点也不认识。我心里一酸,还是俗话说得好,作为人,什么都可以拥有,但不能有病。病魔可以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摧残得让他竟然不认识在自己的麾下工作了十多年,后来成为至交的老部下、老朋友!他的老伴见此情景,便大声给他说着父亲的名字。父亲本来说话声就大,有时接听他的电话,直震得人耳膜微疼。这会儿他用更大的声音又一次自报家门。可他的头只是略微地动了动,眼睛眨了眨,便又木木地呆望着。阿姨不好意思地向父亲解释了两句,便爬上炕去,贴着他的耳朵,大声地说着谁谁看你来了。这时,只见病人略转了转头,看了老伴一眼,从喉咙里发出了“啊”的一声,眼神便直直地望着父亲,身子也扭动了起来。父亲赶忙上前,拉住了老领导枯瘦如柴的手,亲切地问候了起来。我觉得,那一瞬间,病人的思维一定有了部分的恢复,神志也有些清醒了。他的嘴张了几张,啊、啊,我、我了几声,眼里的泪珠就滚落了下来。我想,两位老人,几十年间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和曲折的一对老战友,该有多少衷肠需要互相倾诉啊,可是,病魔却不允许,却不给他机会――病人思维的恢复和神志的清醒也就只是那么一瞬!   在回去的路上,父亲的心情格外沉重,半天没有说一句话,步子也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有力和轻快。我想打破这沉闷的气氛,便说,虽然老叔神志不清了,但毕竟友情能战胜一切。一见您,他还是激动得流了眼泪。父亲说,也对。可我思量,今日的眼泪,肯定有更深的含义哩。这句话,把父亲带入了对几十年前一件非同寻常的往事的回忆。   文化大革命进行得轰轰烈烈。父亲的这位战友这时在某一单位担任主要领导,造反派指控他曾投敌叛变,他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正在他欲生不能,欲死不得的时候,他的一位上级领导愤然站了出来,给他作了最有力的证明,终于使他出了牛棚,拣回了一条性命。恰在这时,本单位的一位副职领导,亦被诬指投敌叛变。而事实是,那次的行动,就是他按照上级的指示组织的。只要他一句话,这位当年的地下工作者,如今的部下就会逃脱厄运。可是,他没有。他怕再一次惹火烧身,再进牛棚,始终保持了沉默。为这件事,当时在异地工作,一样处境艰难的父亲急急地赶来,要他挺身而出,为战友洗清罪名。两人的谈话进行了一个通宵,直到天将破晓,他仍是那句话:“你要理解我。我不能啊!”父亲几乎是乞求了:“一句话,你就只说一句话,就能救人一命的啊!”等待中的父亲最后终于失望了。他痛心地说:“你,你一辈子会良心不安的!”然后,流着泪离去了。后来,这位同志不堪非人的侮辱和折磨,倒是结结实实地留下了一句话:“某某昧了良心,他不得好死!” 便愤而离世了。   父亲流着泪说,后来,他自己深深地后悔了。可是,悔之晚矣。   听着父亲的话,我忽然想起了下午两位老人眼神交汇时,他眼晴里的闪光。――虽然只是一瞬间,可我还是感觉到了。他一定是用这种方式向老战友倾诉着多年来内心深处的痛苦,或者就是在向亡灵忏悔,就把我的父亲当成了证人!这一切的一切,在我的脑海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这人啊,来世上一次不易,要做到善待他人则更不易。对不少的人来说,“善”待自己可能容易些,这大概也就是许多损人利己行为的主要根由之一。岂不知在损人的同时,也已经使自己受到了伤害,――这种后果的显现只不过是时间的迟早而已,哪里又谈得上是善待自己呢?   我们看过之后不久,这位老人便离世了。阿姨特别告诉父亲,说是那天流泪之后,临终他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走时,面容平静得跟睡着了似的。   选自《大地》双周刊200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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