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

这世上终于有一个人

是真心地关心着他

一、萱雅

乙辛四年深秋,京城郊外的空气中浮动着一股肃杀的气息。

青恒默默独坐在树林中,拔动着树枝将地上的余火摁灭,然后闭上眼睛,享受着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树林外响起野兽此起彼伏的呜咽声。

“你是不是傻啊?居然在这种时候灭火!”

一个女孩的尖叫声在青恒耳边响起,他有点惊讶地睁开眼,苍茫的灰色里冷不防就跳出一抹鲜艳的桃红。

那是个穿着一身桃红色罗裙的少女,粉嫩的脸庞上镶着一双黑嗔嗔的眼,就这样咋咋呼呼地拽住他的胳膊。

“快跑啊傻子。你不知道附近有狼吗?”

树林深处果然冒出了一点点幽绿的光,那是饿极了的狼群,它们嗅到了人的气味,正一步步向猎物逼近。

“完了完了。我才十五啊,刚到如花似玉的年纪,你们可不能吃我!”

青恒看这女孩急得脸色煞白,一厢胡言乱语,一厢却还未放弃拉他起来。他淡薄的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笑意。

女孩拉得太过于费力,最后一个踉跄,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跌落了他的怀抱。

就像一串滴溜溜的桃花,毫无预料地撞了他满怀。

青恒双腿无力支撑,下意识伸手抱住她往后倒去。于是两人便以极暧昧的姿势抱在了一起。

女孩衣衫上有淡淡的花草香,青恒有些失神,然后看到对方气急败坏的表情,瞬间岔开话题。

“你看,我走不了。”他指指腿,淡定自若,“我的腿早已废了。”

少女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手忙脚乱爬了起来,咬咬牙作势要将他拖到自己背上。

“快,我背你走。”

青恒默然,等她背着自己走出好远,才出言提醒。

“狼群早已走了。”

少女瞪大眼,环顾四周连道狼影都没了,远处却传来狼群凄惨的叫声。另外还伴着人的吆喝和兵器刺入皮毛的声音。

当她得知青恒的同伴早就守在林里时,二话不说就将青恒扔在了地上,又急又怒地叉着腰怒斥。

“喂,你怎么不早说,居然骗我背了你这么久!”

当侍卫匆匆赶来将他搀扶起来时,青恒依旧笑盈盈地打量着眼前那个仍在唠唠叨叨的女孩。

她的话真的很多,在他这个陌生人面前几乎是一股脑地将所有底细倒了个干净。

她叫萱雅,来自南边某个偏僻的小镇,今年年初被京城从商的舅舅接来见识一下天子脚下的繁华。京城实在是太大,以至于今日外出时,她在郊外转了半日竟然就迷路了。

萱雅终于不再絮叨时,惊讶地发现青恒的腿下已经垫上了一层厚实的棉垫,前面升起了一堆篝火,铁架子上烤着一只香喷喷的野兔。

少女咽了下口水,非常厚颜无耻地开口。

“那个,我怎么也算是对你有恩,你能否也让我尝尝?”

青恒便微笑着扔给她一条兔腿,点头非常慎重地回答。

“当然,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二、阿晋

萱雅确实心思单纯,一只烤兔腿便让她心满意足。

短短半个时辰相处下来后,萱雅竟已视他为知己好友,与青恒挥手告别时还一再热情地嘱咐,三日后还在这里相聚。

青恒瞧着她如兔般跳脱的身影出神不语,待她消失在林外后,方下令侍卫将他抬进青色马车里,不紧不慢地向华丽肃严的晋王府前行。

那是圣上赐给他的府邸,府门前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象征着主人的尊贵,天子亲笔赐字的匾额则暗示着主人所受的恩宠。

四皇子晋王朱青恒,才智过人,屡次在国事上替天子献策分忧,深得帝心在朝中和民间早已是人所共知。

青恒坐上为他独制的轮椅,手按动铜扣,轮椅便缓缓向前。有侍卫早就等侯多时,恭恭敬敬递给他一封信笺。

是母后写就的亲笔密函,如往日一般,青恒一字一句仔细读完,而后再小心翼翼安置在精致的匣子里。

其实也没有什么秘密,每封信的内容甚至都雷同。先是细细嘱咐如今朝局变幻莫测,一定要小心行事。再之后便是提及自己的同胞弟弟十分思念兄长云云。

每一封都是嘘寒问暖,字里行间尽显慈爱之情。只是自从他幼年出了意外半身瘫痪,母后便深受打击一病不起,精神抑郁,莫说外人,便是连自己的儿子也避而不见。

所以尽管朝中上下皆知他们这里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然而对于青恒来说,母亲病居深宫,弟弟远在边塞,亲情其实只跃于纸上。

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三日后,青恒也不知为何真的就去赴了那个感觉其实并不靠谱的约。

萱雅如约而至。

她就这样大大咧咧地推着他的轮椅满大街飞奔。一座座酒楼逛过来,然后眉飞色舞地报每一道招牌菜,报着报着口水都要淌了下来。

“你是请我吃醉香楼的芙蓉鱼片呢?还是薛鼎居的香酥鸡呢?”

青恒不由得失笑。

这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似乎敲他竹杠已经上瘾。可却又不肯白吃他的,非要絮絮叨叨地讲一些所谓的京城秘闻给他听。

一厢情愿地作为她的“谢礼”。

青恒便懒懒地倚在椅背上,看她一厢吃得满嘴油汪汪,一厢口若悬河。

小丫头说起八卦来绘声绘色,宛如嘴皮子最溜的说书先生,神情十分夸张。什么张尚书家大公子闹着要娶小寡妇入门为妻啊,李丞相家的小女儿上个月刚跟私塾先生私奔啊。

青恒啼笑皆非,这个丫头对权贵之家的艳闻八卦了如指掌,却不知自己的真正身份。他只觉自己从没如今日般轻松开心过,嘴角忍不住上扬,泛起一点涟漪。

冷不防被她素手轻抚眉心。

萱雅摇头晃脑地感叹。

“王晋兄,你看你笑起来多好看。以后别总是一副苦大仇深样,活像别人都欠你钱一样。”

青恒再次哑然。

这个心直口快的少女漫无心机,故而对他将封号倒过来取的假名竟丝毫没起疑心,才认识两回便和他称兄道弟,到后来更是“阿晋阿晋”地唤他。但是这般亲昵的称呼,他听了心里却十分欢喜。

三、悸动

那日萱雅不知从哪儿寻了一只快成熟的蛹来,乐滋滋地拉着他一起看蝴蝶破茧而出的美妙景象。

小丫头紧紧拉着他的手,一副即紧张又万般期许的模样,看得青恒心里不由得一暖。

他知道她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他这个总是死气沉沉的废人。破茧化蝶的那神奇一刻总能让观者感到生命的活力四射和美好。萱雅的这点小心思并未说出口,青恒却一滴不漏地知晓了。

萱雅并不知道“阿晋”会一项旁人没有的异能。

青恒会读心,所有人的心思他均能看个通透。

可两人守了半日的茧子最后却钻出一个胖乎乎一副蠢相的灰蛾。体态臃肿的蛾子和张口结舌的少女面面相觑,最后傲娇地拍拍翅膀飞走了。

看萱雅百般懊恼的模样,青恒忍不住打趣她。

“没关系,看不到破茧成蝶,我们可以看飞蛾扑火。”

后者忙将脑袋摇得如拔浪鼓,连连摆手。

“飞蛾扑火这么残忍又有什么好看的。”

笑意慢慢凝结在青恒的唇边,他伸手轻轻拔动地上的残茧,低声自嘲。

“确实是残忍,但好歹它能得到一点温暖。”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其实也不过是只为凑近火光得到一点温暖。就像他自己在夜深人静时总是贪婪地翻阅那一匣子的信笺,拼命感受那一点遥远的亲情。

直至如今,他寡情清冷的生活中才突然出现了这个如火般炽烈的少女。

那一刻青恒突然很想伸出手,牢牢地将萱雅抱在自己的怀里,不再放开。

直至手下赶来时,青恒才与萱雅暂别,拔动轮椅重新回到真正属于他的生活中。

不用手下开口,他已知晓对方要禀报的急事。父皇沉迷练丹,朝堂上的事一直由他代为掌管。有人力挺,自然也有人反对。朝政一旦稍起波澜,李尚书就会火急火燎地来找他商量。

李尚书是晋王阵营中坚力量,青恒年少时的老师,毕生的目标便是扶持一个明君上位,自己也能名垂千古。

这是老师埋在心底最深的心思,上不得台面,但青恒只一眼便了然。

送走老师后,青恒立即进宫探视父皇。因能想天子所想,并妥善体贴安排好一切,故而年事已高的乙辛帝对这个儿子十分满意。

而迟迟不立太子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晋王残疾,立个身体残缺的储君总是感觉不体面。

青恒不急不躁,父皇如今的身体也快被丹药弄垮,而除了他,父皇并没有得心应手的帮手。慢慢熬,迟早这皇位是他的。

炼丹室飘出的熏香染得整个皇宫雾气氤氲,青恒拔动轮椅在寂静的宫殿里前行,心里就像这空荡荡的皇宫。

茫然无失。

皇位也罢,权力也罢,这是老师和母后的愿望。他们要他夺位他便夺,他们要他争宠他就争。

然而这始终不是他心里想要的。

青恒想要的,始终没人给。即使是宫中有露出倾慕神色的宫女,那也都是怀有别样心思,为的不过是想攀上高枝,获得荣华。

到处都是险恶人心,青恒最后觉得了无生趣,连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意义也已经找不到。所以那一日在京城郊外,其实他是故意熄了火苗,想让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葬身狼腹。

四、涟漪

但是朱青恒的生活却被萱雅彻底打乱。

这段时日就连晋王府扫地的老仆都能看出自家王爷眼神再也不是如往常般一潭死水。有时出门意气风发的模样竟有点像乡间和心爱姑娘约会的傻小子。

青恒但觉和萱雅的每一次相会都充满惊喜。她会亲自驾着马车载着他一个人在京城郊外飞奔,带他去看深秋满山的红枫,山下潺潺的溪水。她甚至费尽心思为他请了一个有名的工匠来,将他的轮椅改造一新,速度加快了整整十倍。她就这样推着他在街上驰骋,就如和他一起在草原上策马奔腾。

青恒任由她折腾,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纵容宠溺一个人。他坐在“满街乱跑”的轮椅上,轻轻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和萱雅欢快明朗的笑声。

这世上终于有一个人是真心地关心着他。

萱雅甚至为他和别人打架。

那日轮椅推得有点急了,在小巷口冷不防擦过一个华服男子,后者宽大的衣袖就这样被硬生生撕坏了一个口子。

萱雅起初很是愧疚,对方衣着光鲜,那半拉子撕坏的衣袖一看便是上好的锦缎。她忙又是作揖又是赔笑,软语相求了半日。

可谁料对方却是不依不饶,先是恶语相向,再之后,一双不怀好意的眼在萱雅身上乱转,伸手就要去搂她的纤腰。

“小姑娘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却去跟一个瘫子。不如这样,你就拿自己当赔礼……”

话还未完,对方就被怒气冲冲的萱雅一把反手扭住胳膊,狠狠甩开。

萱雅是乡间长大的姑娘,从小爬树掏鸟蛋和同龄少年们打架,她手上的力道让那纨绔吃不消,杀猪般的尖叫。

纨绔气急败坏地盯着萱雅,气疯了般向身后随从尖叫。

“给爷砸了这瘫子的车,将这小姑娘带走!”

如此嚣张跋扈,青恒差点笑出声来。他怎么也未料到,这种旧戏文无赖强抢良家少女的桥段,竟然会撞到他的头上。

而旧戏文里后一段,应该是英雄救美爽爽快快地惩罚了恶霸,到了他这里,却完全走了样。

他这个英雄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气势汹汹的美人就上前一步,怒眼圆瞪,而后毅然向他伸出手。

“阿晋,有银子没?”

他看出她所有想法,笑盈盈将一锭银子递给她。

萱雅将这锭足有十两重的银子向对方砸过去,而后无比高傲地昂起脖子。

“喏,这是赔你的衣服钱。现在我要和你清算刚才你对阿晋出言不逊的账。”

说完,她就像小野猫似的冲上去,一把扯住对方头发,掐着脖子,一拳拳狠命揍去。

“让你欺负阿晋,让你欺负阿晋。”

这种打法完全是乡间少女狂野式蛮打,后者完全无法招架,只能扯着嗓子尖叫。

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嘴角微微扬起一丝涟漪。

五、背景

青恒的脑海里来回盘旋着萱雅刚才向对方宣战的开头语。

她揍人的原因,不是因为看不惯对方嚣张恶行,也不是为了自己显些被调戏的屈辱,而只是因为对方欺负阿晋。

为了他。

青恒轻扯嘴角,从喜悦中稍回过神,拔动轮椅,在战场外气定神闲地做提点。

教萱雅攻击这里,小心那招。

他能读人心思,所以在萱雅被纨绔攻击前,就出言抢先一步封住对方的招数。

至于那些随从,自然会有他躲在暗处的侍卫用暗器悉数解决。

于是爽爽快快地打了一架后,萱雅拍拍手将对方扔在地上,惊讶无比地看到地上居然已经躺下了一片。

“我刚才居然打倒了这么多人?”

青恒竖起大姆指,神情无比真诚地夸奖她。

“对,小雅你深藏不露,原来是江湖高人啊。”

江湖高人摸着脑袋还在发傻,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无赖一溜烟跑开,临跑前仍不忘放狠话。

“你们还不知道爷是什么人吧?你们等着!爷一定会狠狠收拾你们!”

在他走后,萱雅这时才有点担心。

“阿晋,看他那架势也许是什么权贵之子。我们是不是惹麻烦了。”

“他是京城廷尉柳山的小儿子,他有个族叔官居一品太傅,姑姑是宫中敬妃的堂姐。”

青恒轻描淡写相告,只一眼,对方家世背景他就全部了然。

萱雅立即大惊失色,这些身份她其实根本不懂,但又是一品又是妃的听起来很是吓人。

“阿晋,要不我们先逃离京城躲避一阵吧。”她拉着他的手愁眉苦脸。

青恒忍不住伸开双臂,非常自然地将她搂在怀里。萱雅的呼吸近在咫尺,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肩,无比坚定地许下承诺。

“放心,你不会有任何麻烦。”

萱雅抬头看他清矍面容上一双眼里泛着无限温柔,一颗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不知为何她就是无比相信他。

只是萱雅没料到他们非但没惹祸上身,形势还不可思议地有了大逆转。

那个放狠话的柳家小儿子三日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跪在地上磕头求她原谅。

萱雅目瞪口呆。

那柳小公子怯生生瞧了一眼低调坐在角落里的晋王殿下,内心几乎要崩溃。原来在京城调戏如花少女竟也要担这样大的风险。

在柳公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后,萱雅惊喜加交地拉着青恒的手晃荡,兴奋莫名。

“阿晋你真是料事如神。”

但是为何那无赖态度会有这样天壤之别,萱雅百思不得其解。青恒笑得温文尔雅,认认真真地哄骗她。

“是阿雅你武艺高强,让那恶霸无赖都怕了。”

这样破绽百出的谎言萱雅居然也信了几分,歪着头想了半日,最后叉着腰毫气万千。

“阿晋,日后我和人打架你还在旁边指点我。我们一定能打遍京城无敌手。”

青恒眼中俱是宠溺笑意,点点头。

“好,阿雅要怎样,我便怎样。”

六、暗涌

青恒其实只让人捎了几句话给柳廷尉,道你家小公子放了话说要狠狠收拾本王。就这一句就让柳廷尉几欲晕厥过去。

柳家最大的倚仗柳太傅都是花了好大力气才入了晋王阵营,根基尚未稳,而自打天子练丹后,敬妃早就备受冷落。

得罪了晋王,整个柳家唯有死路一条。

这是青恒第一次感到了权势的妙处。当萱雅笑如灿花时,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史书上那些为博美人一笑乱了江山的昏君。

青恒甚至荒诞地想,只要萱雅喜欢,就算做昏君又有什么大不了。

想着想着,体内那对权势的渴望便真的燃烧起来。

于是夺位之路加快了步伐,一直沉浸在练丹中的天子真将自己当成了要飞升的神仙,整个人已经有点神智不清。陪侍在旁的一直是晋王青恒。

任命太子的诏书很快就从深宫顺利颁了出来。觊觎帝位的其他皇子即无了由头也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朝中仅余的一点障碍终于被彻底铲除。

皆大欢喜。

在眼看天子快要驾鹤西去那几日,青恒难得地承蒙母后召见。

虽然还是隔着帘子,母子相距甚远。帘后的皇后声音虚弱,一口一个“晋儿”,满是慈爱之情。

“听说晋儿相中了一个平民女子,不管是谁家的姑娘,只要你喜欢,娶进门就是了。”

母后如此通情达理,青恒却还是摇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忧郁。

离宫后青恒的阴郁变得更甚,算起来萱雅来京已经大半年,舅家热情,还要她再多待些时日,可她的思乡之情却日愈浓烈。

这几日,她的话题越来越偏向家乡的青山绿水,小镇上淳朴勤劳的乡邻,还有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的父母兄长。

“阿晋,你可随我回家乡去看看,顺便……见我爹爹。”

说到这里,萱雅两腮忽然飞起两片红霞,慧黠的眼珠滴溜溜地偷偷打量他,可是青恒却默然半晌,好一会才将话题岔开。

萱雅期盼的目光顿时暗淡下来,半日都不再理会青恒。

这段时间,皇后一厢情愿地开始着人准备太子大婚事宜,甚至还指望着远在塞外的小儿子可以回来参加兄长的大婚。

青恒并没有在意,直到那一日,他被神色凝重的老师带去看一个人。

那是被五花大绑的老宫娥,皇后身边的第一心腹。

不用任何问话,只一眼,青恒便读出她心中所有心思。对方仓皇莫名,恨不得立即自寻短见。

李尚书如所有忠臣般跪倒在地苦谏。

“太子千万不能让应王回来,乱了朝纲。”

青恒神情波澜不惊,着人递给自己一把剑,然后干脆利落地刺进老宫娥的胸膛里。

他不愿再去读老宫蛾藏在阴暗深处污垢一般的秘密。

自己幼年从树上摔下并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人为,是自己慈爱的母后让这心腹宫娥亲自安排。只因青恒在孩提时便甚得圣心,眼看便是日后不二的储君人选。

可是青恒并非皇后亲生,而是抱自一个地位低下的宫女。去母留子是宫中一惯的手段。而在青恒五岁时无子多年的皇后却有了身孕,那便是青恒的弟弟应王。

为替自己的亲子除劲敌,母后让青恒成为废人,可惜应王不长进,性情行事均不为天子所喜,到后来更是被远远地赶到了边塞。

皇后不甘心,便只能再期望青恒能夺位争宠,等皇位到手,再说服孝顺的大儿子传位给弟弟也不是什么难事。

原来,母后这么多年不与他见面,不是怕睹人伤神,而是不敢。

怕这个天赋异禀的养子窥见她见不得人的秘密。

青恒拔动轮椅,与匍匐在地将头磕得鲜血淋淋的老师擦肩而过。身后传来老师无比悲怆的谏言。

“殿下此时一定不能妇人之仁。”

青恒的轮椅行至长廊上,突然停下来。他抬头仰望着窗外飞檐上挂着的一轮弦月,不由得想起萱雅如弯月般皎洁明亮的双眼。

突然就很希望萱雅就在身畔,推着自己如骏马般飞驰,逃离这时刻要将他一口吞噬的宫阙。

密室里李尚书已经从地上爬起,小心翼翼递给他一只玉色小瓶。

“老臣这里有一瓶秘药,服用者对看到的第一个人均会死心塌地,不离不弃。”

青恒不由得唏嘘,他对萱雅的爱恋,似乎已经尽人皆知。

李尚书那批人马也确实是豁出去了,为了让他痛下决心对付母亲和弟弟,不惜费尽心机将一个又一个阴谋揭穿。

他现在方知原来他和萱雅的相遇并不是命中注定,人是皇后挖空心思找到的,并巧妙安排,为的就是派这样一个天真烂漫充满活力的少女让心如枯槁的晋王有活下去的念想。皇后怕还未夺到皇位的青恒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为夺位所作的努力就全前功尽弃了。

因青恒会读心,所以这出戏里的主角萱雅也是被蒙在鼓里,对所有阴谋一概无知。

青恒默然半晌,最后才伸手接过那小巧的玉色瓶子紧紧地攥在了手心。

七、秘药

乙辛五年四月,久未上朝的天子终于驾鹤西去,全国缟素。新帝朱青恒仓促登基,改年号为武平。

似乎为了应验这充满戾气的年号,新登基的年轻天子果然是用一系列武力平息了宫中的内乱。

流传到民间的说法是应王藐视先王遗命,公然发动叛乱,迅速被平定后畏罪自尽。而抱恙已久的太后则自责愧对长子,很快便追随先王而去了。

关于真相到底如何,民间百姓谁敢去深究。只知道新帝是一个温和宽厚的人,深受朝中一干清流直臣拥戴,一定是个好皇帝。

这就足矣。

待李尚书禀报结束,青恒着人向老师敬上一杯犒劳功臣的酒,含笑看他一饮而尽。

殿外夜色深沉,乌云遮住了大半个夜空,瞧不见一丝月光。青恒不由自主地叹一口气。

“不知萱雅已行至何处,路途中的夜色一定比宫内要美妙得多。”

李尚书不由得愕然:“皇上没有用那瓶秘药吗?”

诺大个宫殿里传来轮椅滑过玉石地面的轻微声响,及新天子的一声低叹。

“不,我还是用了,就下在老师您刚才饮下的酒里。”

“哐当”一声,李尚书手中的酒盏落了地,他伸手指着新帝,惊愕得口不能言。

想要出言质问怒骂,但脑中已经一片混沌,头脑烧了般地疼。

轮椅转了个弯,神情冷峻的青恒目光如炬,只一眼就将他老师的所有心思看了个通透。

这所谓喝了就会对看到的第一个人不离不弃的秘药只有一个效果,饮用者会神智不清,变成一个对对方言听计从、无比依赖的傀儡。

“清流直臣”不想明君的身边多一个媚惑天子的妖女。

看着老师原本愤怒的目光逐渐变得混浊茫然,青恒慢慢待到他身边,无比诚挚地低语。

“对不起老师,我不能让你们伤她分毫。”

不除去李尚书,日后他们还是会想方设法对付萱雅。

成团的乌云在夜空中翻涌,殿外狂风大作,吹得青恒的衣袍鼓鼓作响。守在殿外的内侍忙进来为他披上白狐斗篷御寒,他却并不伸手,只是默默望着宫外昏暗的夜色。

整个宫殿安静得就像什么都未发生过。

不知不觉四月就过了大半,南方某小镇郊外的野花盛开得格外灿烂。一个娇俏少女正屈膝将自己抱成一团,独坐于小溪畔默默想着心思。

潺潺溪水映出她忧伤的容颜,很快便被一枚投来的小石子打破,泛起点点涟漪。

石子一枚接一枚投进溪水里,掷石的少女咬牙切齿,声音哽咽。

“臭阿晋死阿晋,没有你以后谁来买好吃的熏鸡给我?

“我再和人打架时,谁来指点我?

“以后谁来推着你满京城玩?谁来逗你开心啊?”

咒骂了半晌,最后终于变成小声的哭泣,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与清澈的溪水流淌在了一处。

“阿晋,我喜欢你。可是原来你却不喜欢我,所以并不愿意和我回家见爹爹是吗?”

半月前的某天,她明明在醉香楼和阿晋吃得正欢,可却不知为何昏睡了过去。醒来后,萱雅才发现自己已在一辆在官道上急遽飞奔的马车里。

萱雅几乎是逼着赶车的车夫停下来,问清原委,方知自己正在被送往回家的路中。车资已由一个叫王晋的男子付清,除此之外车夫便一问三不知了。

萱雅在路上想了好久,终于想明白阿晋是不会再见她了。

八、归宿

就这样昏天暗地地哭了半晌,直至邻家几个玩耍的孩童飞奔而来,伸着手就问她要糖吃。

远远地锣鼓喧天,她一脸茫然地被扯着往家中走,看到满脸喜色的爹爹正一个劲地在向邻里乡亲作揖道谢,娘亲忙着进屋拿赏钱。而年长她三岁的兄长则正被一群官差围着说恭维话。

原来是擅长打猎的哥哥今日在深山中射杀了一只猛虎,救下了在山中迷路的太守大人。哥哥的骁勇立即大获太守大人的赏识,当下便许了他极好的差事。

听话音,貌似太守太人对哥哥青睐有加,有意要招他为婿,将心爱的独女许给他。

走进家中的萱雅也被一众三姑六婆围着,耳畔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恭维话。整间屋子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

爹娘兄长都这么欢喜,她也只能迅速抹掉眼眶中的残泪,将满腔的伤心先搁置一旁,和娘亲一起忙活起来。

最后,当太守大人亲临萱雅家时,萱雅的爹爹已经喜悦得不能自已。

“大人真是我家的贵人。全托大人洪福,我家要过上好日子了。”

太守也不嫌他言语粗鄙,笑眯眯地挽着萱雅父亲的手,语重心长。

“皇上才是我们的贵人。新天子是明君,日理万机,心系百姓,方有这样的太平盛世。”

实在听不惯太守如此肉麻的奉承话,萱雅撇撇嘴,一溜烟地便跑进了内室。

浑然不觉太守笑意中透着小心翼翼,他又瞄了一眼来看热闹的一干村民,目光颇有些复杂。

虽然不知详细,他却是得了上头再三叮嘱,这家人与圣上颇有渊源,定当要好好关照。

但是却又不能透露声张丝毫。

在围观的村民中闪过几道不易让人察觉的身影,目光谨慎若微,去时如闪电,很快便消失在空气中。

仿佛他们从没出现过一般。

太守心里打了个咯噔,这些便是传闻中的天子影卫,如影相随,不着痕迹。天子竟派出心腹影卫驻扎在此处,可见这户貌似普通的农家身份深不可测。

于是太守对萱雅的父亲笑得越发殷勤起来。

当影卫将最新的密信送至宫中时,武平帝正襟端坐在龙塌上批阅着奏章。

他纤长手指颤颤巍巍地抚摸着密信上“萱雅”的名字,硕大的缕金熏笼里生着熊熊炭火,将天子的两颊映得有些泛红。

影卫的密信上详细汇报着萱雅一家最近的生活。她的兄长有了份好差事,即将成为太守的乘龙快婿,家里建了新屋,没过多久举家就能搬进新房子。

还有,好几户有名望的乡坤都请了媒婆,想将活泼俏丽的萱雅娶进门。

青恒的手猛地一颤,差点撕破了案上的密信。最后终于控制住自己的心情,长长吁一口气。

这样真的挺好的。

再过不久,萱雅的父亲将因各种名目会受到乡里的表彰,兄长也会步步高升,她家人的小日子会过得红红火火,富裕平安。

她自己也会嫁给一个年龄适当的青年才俊,公婆绝对不会为难她,她会成为一个贤惠的主妇,生儿育女,圆圆满满地过完这一生。

而萱雅自己定当不会知道,在后面精心安排这一切的便是在京城偶然遇到的“阿晋”,也许等她与夫君伉俪情深,哺儿育女时,早就将少女时那段短暂的缘份忘却了吧。

这样真的挺好的。

可是压在心底的苦涩依旧忍不住慢慢渗上来。

青恒始终记得那日萱雅开口邀请他去家乡见爹爹时脸上又羞涩又激动的神情。

还有那些她未说出口的话。

“阿晋,你去向我爹爹提亲可好。我家里有几亩田,还有几间房子,我们日后成了亲,再养一群儿女,以后我和孩子们一起推着你在镇上溜达,一定不会让你再感到冷清寂寞。”

她打算得这般美好,自己便连拒绝两个字都不敢提起,更别说埋在心底深处的那段隐情。

幼年那起意外造成他身体重瘫,宫里的太医走马灯似的诊断,最终结果还是一致。

他无法让心爱的女子为他生儿育女,如平常百姓儿女承欢膝下的场景对他来说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年轻的武平帝望了望诺大个宫殿,只觉自己宛如溺于海中的一缕孤魂,最终还是亲手放弃了搭救他的最后一叶小舟。

无比地悲凉而绝望。

然而他这一辈子却必须要在苦海中继续挣扎。

青恒坚定地想,他一定要成为一个勤勉的君主,让天下太平,百姓安宁,朝中宫中没有奸佞,他要将权力始终握于手心,他还要长寿安康,最起码要活得比萱雅久一点。

这样才可以真正地保他的萱雅一世安虞。

原名:《深宫·应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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