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非"合掌"论

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非合掌论

天津师范大学 黎浩楠

摘要: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两句诗,虽然都采用了以动衬静的手法,但是诗句的意思或意义并不相同,境界有大小之别。“蝉噪林逾静”一句是“寂静”,“鸟鸣山更幽”是“幽深”,在意境上是递进关系。去掉同义字“逾”、“更”,两句诗依然构成递进关系,当出句使用了“逾”字,受递进关系的约束,对句的相应位置只能用与其同义的字,“更”字对“逾”字,恰到好处。有同义字相对,不能证明它是合掌。从结构上来看,“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与颔联、尾联并不雷同。所以,无论是从意思还是从结构来界定,“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都不构成合掌。

关键词:合掌;意象;意境;意义;结构

南朝梁诗人王籍今存诗两首,单凭《入若邪溪》一首就足以彪炳史册,诗中“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两句,脍炙人口,“当时以为文外独绝”(《梁书·文学下·王籍》);影响深远,摩诘神来之笔,《鸟鸣涧》有异曲同工之妙;鲁直识珠之眼,讥荆公为点金成铁之手[1]。王安石改诗之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2]。后人论诗,对王荆公“一鸟不鸣山更幽”一句持否定态度的时候,已然包含了对王籍诗“鸟鸣山更幽”的褒扬。

但是对“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整联而言,却不乏颇有微词之人。“范阳卢询祖,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论。”(《颜氏家训·文章》)《蔡宽夫诗话》云:“晋、宋间诗人,造语虽秀拔,然大抵上下句多出一意,如‘鱼戏新荷动,鸟散馀花落’,‘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类,非不工矣,终不免此病[3]。”王世贞《艺苑卮言》载:“王籍‘鸟鸣山更幽’,虽逊古质,亦是隽语,第合上句‘蝉噪林逾静’读之,遂不成章耳[4]。”《梦溪笔谈》卷十四载:“‘鸟鸣山更幽’本宋王籍诗,元对‘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上下句只是一意。”而“上下两句一意,后人称为‘合掌’[5]”。关于合掌,王力先生等认为“一联对仗出句和对句完全同义(或基本上同义),是诗家的大忌,叫做‘合掌’[6]”。

实际上,“合掌”作为诗歌评论的术语,至今并没有明确的定义。“合掌”是诗歌评论史上一个关注程度相对不高,但却又始终绕不开的话题。说其关注程度不高,是相对于诗歌之所以为诗歌的特质而言,例如它的修辞、它的意蕴,这些占据了诗歌阅读者的主要注意力,使人不再考虑它是否合掌。另外,合掌作为诗家的避忌,似乎早已深入人心,因而无需赘言,所以历来诗话里谈论合掌的内容,远远少于诗歌其他方面的艺术鉴赏。正因如此,合掌对于诗歌品评者而言,尽人皆知却又始终莫衷一是,常说常新,争论不断。

“合掌”一词,本是佛教用语,是表示礼仪的一种状态。《二十四章经序》中有“世尊教敕,一一开悟,合掌敬诺,而顺尊敕”的说法。《朱子语类》中出现了用“合掌”来表示前后两句话意思相同的用法。这时候还并没有用“合掌”来诟病诗句。也就是说,“合掌”的文学批评意义是被逐渐赋予的,是历代评论者观点的叠加,这就注定了“合掌”自身定义的含混性。因为它包含了不同时代诗歌评论者心领神会的部分。

前人判断诗句是否合掌,大致有三种依据:其一,出句与对句意思相同或相近;其二;出句与对句中有同义字或同义词;其三,结构雷同。其一是界定合掌

的主流,然而在句意相同与否的判断上,依然存在很强的主观性,甚至有“定义容易划分难”[7]的说法。其二、其三,失之片面,不够准确。合掌的界定,既要从局部入手,研究字词与意象,也要从整体把握,分析句式,理解句意,感受意境。

对“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两句诗做出非合掌的界定,针对前人判断合掌的依据,可从以下三个方面论证:一,出句与对句意思不相同;二,有同义字相对,并不都是合掌;三,不属于结构雷同。

一、出句与对句意思不相同

意象和意境是意思或意义的载体,是完成诗歌创作的胸中成竹,是进行诗歌解读的手中钥匙。意象是诗歌的风骨、血液,意境是诗歌的灵魂。意象使意境可感而不至于归为虚无,意境使意象鲜活而不滞于呆板。意境与意象的关系,有如形影,密不可分。理解诗句的过程,是一个情感体验的过程。“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两句诗,出句与对句中的意象带给人不同的联想与想象,开拓出了不同大小的审美空间,从而形成了两句诗“寂静”与“幽深”两种不同的意境,形成了诗意上的递进关系。比较意象的延展性和意象所营造的意境,便能对两句诗的意思作出区分。

“蝉”或名“蜩”,早在《诗经》中就已经出现了。《豳风·七月》中有“四月秀葽,五月鸣蜩”之句;《大雅·荡》中有“如蜩如螗”之句。“五月鸣蜩”之“蜩”,作为叙述的对象,只能算是“意象”中的“象”;而“如蜩如螗”中的“蜩”,作为喻体,在作者打比方之前,已经对“蜩”有了主观的情感定位,“蜩”的形象在心中奠定了特定感情基调,有了“意”的成分,才算是真正的意象。周振甫先生对“如蜩如螗”的翻译是“像蝉那样噪[8]”。 王籍对蝉的情感定位,同样是一个“噪”字。从听觉角度来讲,“蝉噪”之声是相对单调的。

但是意象因为有“意”的成分,所以随着不同人的不同情绪,承载着不同的情感寄托。随着时间的推移,蝉之为物,时来运转,越来越被文人委以情感上的重任,被用来表达更加丰富的感情。有代表高洁之蝉,如骆宾王狱中所咏的蝉;有代表羁旅相思之蝉,如白居易《早蝉》中的蝉;有代表离别伤时之蝉,如陆游的《秋日闻蝉》中的蝉。但是三者之中,却有侧重。中国文人笔下,多秋蝉、寒蝉等冷色调的蝉,这也让蝉作为意象多了一层凄凉与凄苦。所以借以感伤时令之蝉,叹离愁别绪之蝉,最为普遍,是蝉这一意象的主旋律,贯穿始终。

通常文人在同一意象上的情感寄托具有延续性与趋同性。如宋玉悲秋之后,经秋而悲就成了千古以来,大多数文人的共同心理。虽然也有如刘禹锡者,所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但这终究改变不了悲秋的热潮。这可以理解为宗古,也可以是英雄所见略同。蝉被赋予凄凉之意,蝉之声被认为是“噪”,并且一直延续,也是同样的道理。

“蝉噪林逾静”,以蝉的噪来反衬林的静。“噪”字与“静”把意象“蝉”与“林”连在一起,使其融为一体,形成意境。“噪”字是诗人王籍对“蝉”的情感取值,因为蝉作为意象,承载的情感可以是个变量。将蝉声定格为噪,并非始于王籍。蝉的噪,可认为是其本能,人认为蝉噪不过是说了事实,也由来已久。前面已提到,《诗经·大雅·荡》中有“如蜩如螗”之句。因为蝉的噪,人对蝉的情感取值范围实际上也就缩小了,即人能寄托在蝉身上的情感类别变少了。“蝉噪”成了表现情绪的思维定式。“静”是与“噪”相对的情境,是人在噪的氛围之中的最先联想到的一个对立面。“静”的更深层次才是“幽”。“静”的背景在“林”与“山”之间选择的话,惟有“林”比较贴切。蝉只有噪于林中,才能达到以动衬静的效果。

“林”与“山”对比,有很大差异。山作为一个常与水对举的事物,可谓有容乃大。它于无声之中,尽己所能,最大限度地满足世间的精神或物质需要。不仅神话传说的萌生、宗教教义的传播依托于山,义士、隐士、文人钟情于山,江湖强人也占山为王;懒惰之人也靠山吃山。或有言谢者,说恩重如山;或有恒心者,要愚翁移山。或有将相,兵败如山倒,望东山再起;或有君王,恶穷兵黩武,要放马南山。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与山相关联者,不亦多乎?山中不仅有神仙,有仙药,也有“虎狼山精,五毒百邪”(《抱朴子内篇·遐览》),其不兼容并包乎?山真乃天地之无尽藏者也!“山,产也;言产万物(《尔雅注疏》卷七·释山第十一)。”此言得之。山之为物,大矣,深矣!林岂能望山之项背?如果说“蝉噪山更幽”,则失去了艺术的真实性。因为相对单一的蝉声不足以驾驭似海之山,蝉声会淹没于山的深邃幽远之中。

鸟却与蝉不同。鸟始终承载着多种情感寄托。古人在对鸟的区分上,比蝉更细致,所分门类也更多。鸟作为一个符号、名词,实有海纳百川之势,是一个集合概念。《说文》云:“鸟者,羽禽之总名(《尔雅注疏·卷十·释鸟第十七》)。”鸟的可修饰性比蝉更好,鸟呈现出比蝉更多的姿态。蝉主要是秋蝉、寒蝉、暮蝉、乱蝉,然而鸟则有飞鸟、羁鸟、孤鸟、倦鸟、山鸟等多种。鸟可以啼,可以鸣,

可以飞,可以宿。山光可以悦鸟性,恨别能够惊鸟心。有灵性之鸟,可以为屈原做媒,能够为西王母传书;有多情之鸟,越鸟懂得朝南枝,羁鸟知道恋旧林。也有无情之鸟,“无情最是枝头鸟,不管人愁只管啼”(孟淑卿《春归》)。在古诗文之中,鸟释放出了其作为集合概念所凝聚的强大力量,姿态万千,惹人遐思。故而文人寄托在鸟身上的情感也就多种多样了。或褒或贬,或悲或喜;或叹离愁别绪,或感盛衰兴亡。但是鸟的形象也就模糊了,有些“大象无形”的味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因而能以鸟鸣衬山之幽。

“鸟鸣山更幽”,通过鸟鸣来凸显山幽。“鸣”字与“幽”把意象“鸟”与“山”串在了一起,营造出了意境。但是“鸣”字不同于“噪”,以“鸣”衬无声之状,早已有之。《诗经·小雅·车攻》中有“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之句,毛传谓“言不讙譁也[9]”。这句诗,应该为古诗中以动写静的滥觞,其悦耳之“鸣”声,响彻千古,于同一之中见多端变化。“鸣”的艺术功效,“噪”字难以企及。《庄子·山木》记载,“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由此可见,“鸣”还可以代表一种才能,同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鸣”也是如此。此外,《诗经·小雅·伐木》中有“鸟鸣嘤嘤”之句,“嘤嘤”之鸟鸣声具有悦耳的可能性。所以鸟的鸣和蝉的噪带给人的情感体验是不同的。由于鸟是一个集合概念,鸟鸣之声,相较于蝉噪之声的单调,更为丰富,可谓众声喧哗。这时候,“林”已经容不下鸟鸣,若鸟鸣之声放诸林中,则会形成一种透彻的喧嚣。惟有将“鸟鸣”的背景放诸“山”中,在多元的鸟鸣之声与深邃的山综合作用下,才有动中显静的艺术效果,才能凸显出山的“幽”。

王国维先生说:“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10]。”境界的大小之分,也是意象有意蕴深浅之别的一个很好说明,这就决定了连接意象的字词,需与意象的意蕴深浅保持一致。“蝉”所能承载的情感寄托没有“鸟”多;“噪”字没有“鸣”字的丰富内涵,“林”不及“山”的意蕴深厚;而“静”却又不及“幽”深邃。这就是为什么王籍将“蝉”定格为“噪”,将“鸟”定格为“鸣”,认为“林”是“静”而“山”是“幽”,把“蝉噪”的背景设置为“林”,把“鸟鸣”的背景设置为“山”的原因。实际上,这其中存在着一种大小深浅的对应关系,如果错位就不协调,蝉噪于山,声音会被淹没;鸟鸣于林,则趋近于沸反盈天。

钱钟书先生《管锥编》中说:“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者衬托而愈见其深

[11]。”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两句诗,虽然都是采用的以动衬静的手

法。但是两句诗的境界有大小之别,“蝉噪林逾静”一句是“寂静”,“鸟鸣山更幽”才是“幽深”。两句诗带给人的情感体验是不同的,开拓出的审美空间的大小也不相同。“鸟鸣山更幽”比“蝉噪林逾静”有更自由的创造天地,更宽广的想象余地,更辽阔的艺术空间。虽然出句和对句的句式相同,但是在意境上却是递进关系。两句诗的意思或意义并不相同,不能称其为合掌。

有研究者仅以上下两句有“以闹称静”的共同点,就断定上下句意思相同,“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一联是合掌[12]。这种以点盖面的做法是不可取的。缺少诗句内涵的挖掘,缺少对诗句的深入分析,得出的结论定然是不科学的。由于主观臆断,王维《使至塞上》中“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这两句诗甚至也被认为是合掌[13]。其理由是两句诗意思相同。但是,“征蓬出汉塞”与“归雁入胡天”是两种不同的景。假设电影导演通过一组镜头来表示,就一目了然了。那么我们会看见,地面黄沙无际,大风吹刮,蓬尘飞扬,战车正驶离边关;天空大雁成行,正向胡天飞去。“征蓬出汉塞”如同在边关上眺望所见之景,“归雁入胡天”如同在地面仰望所见之景。所以两句诗在视角上一俯一仰,边塞的凄凉悲壮景象,随诗人墨迹跌宕,跃然纸上,诗意并不重复,不是合掌。

二、有同义字相对,并不都是合掌

毛先舒《诗辩坻》云:“古最忌合掌对,如‘朝’对‘晓’,‘听’对‘闻’之类,古人亦多有之。”一些诗论者,但凡遇见上下句中有同义字或同义词相对的情况,便断定这两句诗合掌。比如,陈师道《登鹊山》中的“朴俗犹虞力,安流尚禹谟”这两句,查慎行评论说:“出句用‘犹’字,对句复用‘尚’字,便是合掌。”(见《瀛奎律髓汇评》)

但并不是一旦出现同义字相对,两句诗就合掌。关于这一点,冯班说,“古人偶句,但欲音词整饬,不忌相犯”,“宋人拘忌既甚,取对太巧,文章无正远之气,此大病也。大略倾仄儇俏,有伤文格,巧对尤害,以其伤筋骨也。宋人忌相犯,盛唐高手,大家殊不然也。[14]”冯班更倾向于从诗句的整体意蕴来判断优劣,而不是单单看有同义字词与否。界定两句诗是否合掌,看出句与对句是否有同义字词是首先应该考虑的问题,但不应局限于此,只见一斑而妄下结论。判断是否有同义字词,只是判断句意是否相同的步骤之一,还得从诗句的整体去把握,才能做出正确的区分。

即便使用了同义字,也有生花妙笔。例如杜甫的“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

似雾中看”,苏轼的“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杜诗与苏轼中都以“如”“似”相对,但终不碍诗句为脍炙人口的名句。又如张载《七哀诗》中“仰听离鸿鸣,俯闻青蜻蛚吟”两句,虽有“听”“闻”二字同义,但这一联诗终不为合掌。不仅因为“俯”“仰”构成了刘勰所谓的“反对”(《文心雕龙·丽辞》),还因这两个动作的承接,暗示了时间的先后。这一联诗依据时间顺序,写出了声音由巨而细的变化,诗人情绪的变化自然尽在其中。所不足的是,“仰”“俯”、“听”“闻”、“鸣”“吟”,终显生硬,用前面冯班的话说,即“取对太巧”。

对王籍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一联,王夫之评论说:“‘逾’‘更’二字,斧凿露尽,未免拙工之巧。[15]”但是,把王诗与前面提及的杜诗苏轼放在一起来品读,“逾”“更”二字的运用,恰与“似”“如”的运用,有异曲同之妙,于诗境又有何伤?按照时间先后,甚至可以说,王诗开了杜诗与苏轼的先例,其影响是深远的。而对于王夫之的观点,张文勋先生评论到:“这些批评有吹毛求疵之嫌了。[16]” 如果抛开“逾”“更”二字,诗句成为了“蝉噪林静,鸟鸣山幽”,这依然是以动衬静,“静”与“幽”依然构成意境上的递进。当出句使用了“逾”字,受递进关系的约束,对句的相应位置只能用与其同义的字,“更”字对“逾”字,恰到好处。有同义字相对,并不都是合掌。

三、不属于结构雷同

以结构雷同来判断合掌,主要针对两联或多联而言。如果同一联中,出句和对句的结构不同,就构不成最基本的对仗,也就没有合掌之说了。首先需要明确的是什么结构雷同的合掌,以便对“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做出正确分析。

叶燮《原诗·外篇》评论高适与岑参的诗曰:“高七律一首中,叠用‘巫峡啼猿’、‘衡阳归雁’、‘青枫江’、‘白帝城’;岑一首中,叠用‘云随马’、‘雨洗兵’、‘花迎盖’、‘柳拂旌’,四语一意。[17]”高适诗中的两联是:“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青枫江上秋帆远,白帝城边古木疏。”“巫峡”“衡阳”“青枫江”“白帝城”同属地名,并且都排列句首,所以叶燮评之为“四语一意”。有研究者认为,“这种‘四语一意’,就是合掌。[18]”然而也有研究者表示,“只凭两联前两字语法结构雷同,就武断地说是合掌,恐怕是错误的。[19]” 从整体上看,高适的两联诗,有一定的相似处,即“平列四地名”(纪昀语),除此之外,两联诗的节奏划分不相同,对应位置的词性也不相同,形成了句式上的变化与差异,所以不能算合掌。

至于岑参的两联诗却又另当别论。两联诗句是,“朝登剑阁云随马,夜渡巴江雨洗兵。山花万朵迎征盖,川柳千条拂去旌。”叶燮在作评论时,已经抽出了后两句诗的主干,即“花迎盖”,“柳拂旌”,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与“云随马”、“雨洗兵”的雷同。之前的《艺圃撷余》,同样压缩了后两句诗,评论道:“岑嘉州‘云随马’、‘雨洗兵’‘花迎盖’、‘柳拂旌’四言一法。”此四者都是主谓宾结构,对应位置词性相同。另外,通过给诗句划分节奏,不难发现,两联诗都是“二二三”的句式,是名副其实的“四言一法”。而叶燮的“四语一意”的说法则相对欠妥。

王籍《入若耶溪》的颔联与颈联是:“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颔联写了“霞生岫”与“景逐流”两种情景,它们都是主谓宾结构。颔联“蝉噪” 与“鸟鸣”为主谓结构,“林静”与“山幽”也是主谓结构,前面两者分别作为后面两者的条件,又与后面两者又形成了状中关系。由此可见,颔联与颈联结构并不雷同,不是“四言一法”,不是合掌。诗的尾联是:“此地动归念, 长年悲倦游。”其中,“动归念”与“悲倦游”是动宾结构,“此地”与“长年”分别与二者形成定中结构。因此,颈联与尾联的结构也不相同。所以,从结构上来看,“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无论是与颔联,还是与尾联,都不是结构雷同的合掌。

综上所述,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两句诗,虽然都采用了以动衬静的手法,但是诗句的意思或意义并不相同,境界有大小之别。“蝉噪林逾静”一句是“寂静”,“鸟鸣山更幽”是“幽深”,在意境上是递进关系。去掉同义字“逾”、“更”,两句诗依然构成递进关系,当出句使用了“逾”字,受递进关系的约束,对句的相应位置只能用与其同义的字,“更”字对“逾”字,恰到好处。有同义字相对,不能证明它是合掌。从结构上来看,“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与颔联、尾联都不雷同。所以,无论是从意思还是从结构来界定,“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都不构成合掌。

注释:

[1]王安石《老树》中有“古诗鸟鸣山更幽,我意不若鸣声收”之句;及他《钟山即事》中见“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之句,黄庭坚讥其“点金成铁”。

[2]《艇斋诗话》记载,“南朝诗人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荊公尝集句云:‘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说者谓上句静中有动意,下句动中有静意。此说亦巧矣。至荊公绝句云‘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却觉无味。”王世贞《艺苑卮言》记:“‘鸟鸣山更幽’本是反‘不鸣山幽’之意,王介甫何复取其本意而反之?且‘一鸟不鸣山更幽’有何趣味?宋人可笑,大概如此。”钱钟书《谈艺录》中说:“《钟山即事》之‘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则‘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翻案也。”赵丽宏《点金成铁》中说:“王安石改他人诗句,最失败的一例,是将唐人王籍《入若耶溪》中‘鸟鸣山更幽’改为‘一鸟不鸣林更幽’。王籍此诗中‘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两句,以动衬静,以声显幽,有奇妙的艺术效果,被王安石这样一改,则意味全无(《新民晚报》2007年12月20日)。”

[3](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见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六二·北京,第五页。

[4](明)王世贞:《艺苑卮言》,见罗仲鼎《艺苑卮言校注》,齐鲁书社1992.7,第139页。

[5]曹道衡、沈玉成编著:《南北朝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6,第204页。

[6]王力主编:《古代汉语》(第四册),中华书局2010.5 第1536页。

[7]刘功永:《是否合掌?》,《对联·百家争鸣》2010·7。

[8]周振甫:《诗经译注》,中华书局2002.7,第452页。

[9]李学勤主编:《毛诗正义》(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2,第653页。

[10]王国维著、徐调孚校注:《人间词话》,中华书局2009年5月,第5页。

[11]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79·北京,第138页。

[12][13]洪正生:《“合掌”原是一种诗病》,《阅读与写作》2009年03期。

[14](元)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4月,第四三二页。

[15](明)王夫之评选、张国星点校:《古诗评选》,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11月,第346页。

[16]张文勋:《析王籍》,《名作欣赏》1989年02期。

[17](清)叶燮著、霍松林校注:《原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2月,第六十五页。

[18]刘友竹:《谈“合掌”》,《中华诗词》2008年02期。

[19]毕振东:《也谈“合掌”》,《中华诗词》2008年08期。

参考文献:

[1]许嘉璐主编:《二十四史全译·梁书》,汉语大辞典出版社2004年1月。

[2](齐)颜之推著、檀作文译注:《颜氏家训》,中华书局2011年10月。

[3](梁)刘勰著、王志彬译注:《文心雕龙》,中华书局2012年6月。

[4](宋)胡仔著,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六二版。

[5](宋)叶梦得著、逯铭昕校注:《石林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2月。

[6](元)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4月。

[7](明)王夫之评选,张国星校点:《古诗评选》,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3月。

[8](明)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齐鲁书社1992年版。

[9](清)叶燮著,霍松林校注:《原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北京。

[10](清)薛雪著、杜维沫校注:《一瓢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2月。

[11](清)沈德潜著、霍松林校注:《说诗晬语》,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2月。

[12](清)彭定求编:《全唐诗》,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1月。

[13]周振甫:《诗经译注》,中华书局2002版。

[14]曹道衡、沈玉成编著:《南北朝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版。

[15]王力主编:《古代汉语》(第四册),中华书局2010版。

[16]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79版。

[17]钱钟书:《谈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

[18]刘友竹:《谈“合掌”》,《中华诗词》2008年02期。

[19]毕振东:《也谈“合掌”》,《中华诗词》2008年08期。

[20]毕振东:《修改一字即避合掌》,《中华诗词》2011年第4期。

[21]洪正生:《“合掌”原是一种诗病》,《阅读与写作》2009年03期。

[22]晓吉:《“精于对仗”别议》,《中华诗词》2004年12期。

[23]王振权:《律诗对仗“四避”辨析》,《中华诗词》2006年第01期。

[24]陈中寅:《律诗要精于对仗》,《中华诗词》2004年第08期。

[25]张文勋:《析王籍》,《名作欣赏》1989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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