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仁尼琴现象

  第一次听到索尔仁尼琴的名字还是在上个世纪的70年代,听说他写了一部关于苏联集中营的书,书名叫《古拉格群岛》,因为这部书,他获得了197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当时曾望文生义,以为该书写的是建在一个叫“古拉格”的群岛上的集中营。直到二十年后,才有幸通读这部巨著,才知道“古拉格”原是“苏联劳改营管理总局”的三个首写字母,“群岛”则是分布于苏联各地数不胜数的“劳改营”(迄今最精确的统计数字为四百七十六个,其中每一个都有十几个上百个分部)。

  说实话,就文学欣赏的层面而言,我并不怎么看好索氏的这部巨著;但从揭露极权主义的残忍与罪恶的视角来看,这部书的价值就非同一般了,因而也就对索氏生出由衷的敬意。但自他于1994年从美国回到俄罗斯之后,许多言行不禁令人感到有些意外,尤其是他撰文“肯定斯大林是伟大人物”,“赞扬斯大林发动的‘伟大的向未来的奔跑’”,就越发令人不可思议了。作为他的“粉丝”,不能不深感遗憾,乃至有些悲凉。尽管他被誉为“永远的异议者”,无论在旅居美国时“批评美国的实利主义和自由主义”,还是回俄国后“指责叶利钦腐败和俄罗斯的物质主义盛行”,其批判精神都值得称道;但他越到晚年越强烈的大斯拉夫主义情怀,以及他对强人政治的吹捧、对“恢复古老俄罗斯”的向往,则不能不引发我们的认真思考和重新认识。袭用中国文坛常用的“×××现象”,索氏的“克己复礼”也不妨称其为“索尔仁尼琴现象”。

  在美国著名学者、年近九十高龄的派普斯看来,这种“索尔仁尼琴现象”的生成乃出自于俄国的“奴隶精神状态”。派普斯认为,俄国与欧洲其他各国不同,没有农民,只有农奴,虽然“农奴跟奴隶不同,但比较接近。他们没有人权,没有公民权利。他们只是‘动产’。他们从没有发展出归属于社会的任何感觉”。于是,便形成了崇拜强人、服从主人的“奴隶精神状态”。

  索尔仁尼琴现象令我不能不重新思考俄罗斯的知识分子,重新审视他们身上的“奴隶精神状态”。当然,重新认识俄罗斯的知识分子,其目的还是为了更好地认识中国的知识分子。中国皇权专制的宗法社会是没有农奴制的,只有农民。与欧洲古代的奴隶制和终结于19世纪末的俄国农奴制不同,中国的皇权专制对农民的人身束缚相对要宽松一些,但对精神的奴役和对思想的钳制却无与伦比!从叔孙通的制定礼仪到董仲舒的独尊儒术,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即形成了对社会从意志到思想的大一统,并一直统治了两千多年!中国的小农经济多为自耕农,相比之下他们的人身尚拥有一定程度的自由,然而,他们的思想却自始至终被牢牢地禁锢在一个大一统的意识形态之中。也就是说,中国农民的人身虽比俄罗斯的“农奴”要自由一些,但思想受到的钳制却远远超过了“农奴”和“奴隶”。别说农民,就是中国历代的读书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当民众心满意足“做稳了奴隶”的时候,文人墨客则更希望自己成为皇权之下最忠实的的奴才,并殚精竭虑想钻进权力的中心,以获得更大更多的利益。在对天下黎民百姓的严密控制中,士大夫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充当了帮闲和帮凶的角色;不仅自觉地把自己拘囿于“三纲六纪”的彀中,还以三千年不变的礼制来训导和愚弄民众。“成王败寇”乃中国历代丛林社会不变的铁律,“下跪”则成了臣对君、子对父、民对官的习惯性动作——这种“跪文化”奴化教育所调教出来的文化人,其“奴隶精神状态”可想而知。直至今天,不是仍有学者极力鼓吹知识分子要想活得“有意义”,就必须“附在某张‘皮’上”么?

  笔者以及许多同龄人,大都是在俄罗斯文学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从普希金到托尔斯泰,从赫尔岑到别林斯基,从阿赫玛托娃到帕斯捷尔纳克,无不是我们心中的偶像。尽管派普斯深刻地揭示了俄国知识分子的“奴隶精神状态”,但我并不因此而小觑他们。就本文论及的“索尔仁尼琴现象”而言,索氏总归还是个“永远的异议者”,他虽认可威权和强人,却始终未曾依附权力。只是当他的大斯拉夫情绪越来越膨胀时,才在爱国主义的托词下,推崇强人政治,甚至类似于孔夫子的“克己复礼”,极力主张“以农业和手工业为基础,依靠东正教,恢复古老的俄罗斯生活方式”。这就不能不令人警觉了。因此,当我们热情称颂一度作为俄罗斯良知的俄国知识分子时,千万别忘了还应该深入地思考这种索尔仁尼琴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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