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水深十米

我的爱水深十米

1、

巨大的海洋是块美丽的玻璃,随风荡漾,一波三折。我在海神波塞冬的带领下,敲开玻璃,潜入海底。

这是我沉入海底一刻的感想。

中国的最南端,美丽的亚龙湾,永远人声鼎沸,言不由衷。我的身边是两两成双、无穷无尽的情侣,牵着手,嘻哈跑过。八月的海水反射着阳光,明晃晃打在皮肤上,很冷很刺骨。

参加“海底漫步”的水下项目。辅助员阿甄是个年轻而阳光的男孩,笑起来露出八颗白色闪亮的牙齿,温和无害,叫人想哭。他站在我面前柔声说话:“待会我将负责你的水下安全,现在,先跟我学水下手势。”

右掌竖起是停止,拇指向上是前进。可是,为什么,我义无返顾拇指向上的时候,程功却要对我竖起右掌?

穿上黑色潜水衣,带上沉重的玻璃头盔,我扶着舷梯,在阿甄的帮助下,纵身海底。从海面到海底,十米的距离,不过是一瞬,我被阿甄抱着,任海水淹没,任他扶着我的手,教我抓紧水下的铁栏杆。

是不是,也曾祈祷过,有这样一个人,拉着我的手,拖我过马路? 海底,是静默的世界,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用一双眼睛努力去看。红色的绿色的白色的硬珊瑚,蔷薇色的桑葚色的海棠色的软珊瑚,半蓝半黄的发光鱼,模样可笑的海胆与海葵,矫健傲慢的金枪鱼。美丽的景色应该有美丽的心情,可是,为什么,我的脑子里只有程功决绝的背影?

心浸泡在十米的水下,凌乱、腐蚀。闭上眼,我感觉海水冰凉。

2007年8月2号,我二十岁生日的下午。身泡在海水里,手被阿甄牵着,心,在想程功。

2、

15岁的我与程功坐在河边——长满芦苇的河边——看月亮。月亮那么大,河水那么凉,芦苇青青。月光下眼神皎洁的程功拔下一根芦苇草,编成戒指,戴在我手上,然后歪着头笑:“你手指细细的,还满适合戴戒指嘛。”

为这句话,我等了他五年。暗恋、离散,然后,在北方冰天雪地的校园里重逢。再然后,我看着笑语盈盈的外语系女孩偎依在他怀中。不是不老套的。只是,我无法不悲伤。

暑假,我一个人来看海,看一直想忘记的程功的眼睛。

来海南的飞机上,三万英尺的高空,邻座的女孩絮絮叨叨跟我倾诉她的爱情,无非是她爱他,他不爱她。我却突然,泪流满面。

睁开眼,阿甄焦虑的眼几乎贴在我的玻璃面罩上。那么近,没有知觉的水下,也仿佛能感觉他温暖的呼吸。阿甄的眼清澈明亮,像年少无忧时的我。有人说,眼睛是世界上最小的湖泊,那么,阿甄的眼当是两汪海洋,澄然如亚龙湾的水,二十米下,清晰可见。

我满脸的泪吓坏了阿甄,他伸出食指,在水中画了个大大的问号。我摆摆左手,示意他无事。他点头,夸张地拍拍胸口。然后,他把一直拉着的我的手伸出去,轻轻放在一丛软珊瑚上。随水招摇的腔肠动物猛地刺了我一下,我触电般飞快地缩回手,抬头看见阿甄咧开嘴笑着。

我却笑不出来,一想到八月的海水刺目如那外语系女孩温柔的微笑,我就笑不出来。

可是,再笑不出来,日子一样要过。

上了岸,我的脸色已经平静。

摘下沉重的玻璃头盔,犹如忘却一段不能负荷的爱,如释重负的感觉清新如亚龙湾的天空。不是真的忘记了,而是,在水下,在泪水流进海里的那一刻,我发现原来我自以为苦涩不堪的泪水,与海水比起来,竟清甜百倍。原来,这世间,不是只我有无限悲伤。

脱掉潜水衣的阿甄有斯文的脸,主动向我微笑:“知道咱们亚龙湾的水为什么这么清澈又这么咸涩吗?因为里面全是有情人的眼泪。但是,把眼泪丢在这里,心就不会再悲伤。希望旅程结束后,你只记得这里的阳光,不再记得悲伤。”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眼角的余光,看见导游与他并肩站在我身后,一起向整个南中国海微笑。明亮阳光下,碧海银沙间那么干净的笑,是没有受过任何伤的明媚。

3、

南海的夜晚有不曾预料的美丽。白日里洁净的空气、明亮的阳光、银白的沙滩、湛蓝的海水甚至热带植物阔大的叶片和肥硕的果实都不及此刻酡红妍紫的夜色出众。是它处无法见到的奇异天色,混合了所有珊瑚的颜色,瑰红玫紫蔷薇桑葚,从红到紫,逐层渐染。

拒绝了导游吃海鲜的号召,我一个人静静走在沙滩上。浓密高大的椰子树夹岸百步,无数阴影压下来,沉重得听不见海风与海浪的拍击。

忽然有大串烧烤伸至面前,浓重的孜然气息,香味四溢。

我抬眼。阿甄拿满串烧,一只只递给我:“这是秋刀鱼,烤起来吃最香;这是金枪鱼,适合边吃边敲人;这是沙丁鱼,适合做罐头,这是海星肉,肥腻滑口;这是比目鱼,代表忠贞无二、永世不分的爱情„„”

我张口,一口比目鱼肉堵住我喉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笑着转移话题:“你正走着的这条沙路叫椰梦长廊,只要相爱的人一起走过,就会实现幸福的梦想。”

我点头。原来,像我这样孤单前行的人,是不适合南国的。南海太暖,暖得只适合爱情的花朵明媚绽放。而我,满带北地的冰雪,与它格格不入。我也曾期盼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爱情,只是还没绽放就已凋零。

阿甄很自然地拉起我手,一路走到沙滩上坐下。远处踏浪的孩子顽皮嬉笑,呼朋引伴。身边有小小的螃蟹,顶着大大的海螺壳慌张乱爬,还有海星,被潮水的吐纳送到岸上,却无力回航。我也是海星一样的人,呆呆暗恋程功五年,然后看他把我当兄弟,兴高采烈与我分享恋爱的喜悦,却不知只要自己往前走一步,就可以看见另一片属于我的海洋。

身边的阿甄大声唱起歌来:“我要你陪着我,看着那海龟水中游,慢慢的爬在沙滩上,数着浪花一朵朵„„”

他的歌声明快温暖,像他的微笑,也像三亚的阳光,扫走我心头的阴霾。我终也忍不住,与他一起面对整个南中国海放声大唱:“我知道有一天,你一定会爱上我,因为我觉得我真的很不错噢。时光匆匆匆匆流走也也也不回头,美女变成老太婆„„”

筋疲力尽地瘫倒在沙滩上,听海风清凉拍岸,我第一次笑了。

4、

五天旅程即将结束,最后一站是“天涯海角”。这是一个我不愿去的地方。那么凄怆的词语,让人想起一代代被流放的臣子站在此处,面朝中土泪流满面,充满永别的悲伤,就像我的爱情,从来由不得我做主。

临上飞机前,阿甄来送我,手里捧着一个圆肚子的玻璃瓶。里面是一只小小的海蟹,顶着大大的海螺壳在海藻飘荡、白沙闪烁的淡蓝色海水里乱跑乱爬,横冲直撞。

阿甄把瓶子递给我:“这种蟹叫寄生蟹,它一定要活在安稳的保护壳里才会开心。如果你是这只小小寄生蟹,我希望,我能是那个保护你的海螺壳。”

我没有说话,扭转头去。这颗破裂的心,已不适合交付任何人。

5、

北方的9月中,一场急匆匆的雨带来无限清冷。孤单的寒冷让我怀念亚龙湾触手可及的温暖。

逃了古董教授的呆滞课,转了三趟车,我站在海洋馆空旷的水池边发愣。 在我们这座北方城市,夏天才是海洋馆的黄金时间。我坐在空无一人的海豚池旁边,盯着满池蓝色的水,慢慢抱紧膝盖。

耳边忽然传来惊喜的声音:“我才第一天来打杂,你就知道了,真厉害。走,带你进去看海豚!”一个人影不由分说大踏步走过来,拉着我的手,直往一扇蓝色的门里去。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手掌,还有,熟悉的温暖。我呆呆看着阿甄把我拉进暖和如初夏的室内水池边,看他兴高采烈地指挥其间的三只海豚给我表演水上芭蕾。

他一边挥动手势,指挥三只海豚不断向我点头,一边侧首,一径温和地看着我笑。海豚拍打带起的水溅湿了我一身,阿甄温暖的笑容又渐渐烘干了一切潮湿。我扭过头,假装专心地看着海豚表演,不敢再看他温和笑容下隐藏的闪烁。 晚饭一起吃。喧闹的牛肉拉面馆里,他忽然停了筷,以少有的严肃认真对我说:

“滕安,我的名字是甄梓。”我张口,却被牛肉汤里的辣椒辣住,剧烈咳嗽。

我想问他如何知道我的名字,为何要这般郑重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想问他怎么会离开美丽的南国,来到干燥寒冷的北方。

可是,我什么都不敢问。我是懦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只能奋力在汤里放辣椒,端起来拼命喝,又拼命咳嗽。

他叹口气,轻轻拍打我的后背,递过洁白的纸巾,恢复灿烂的微笑,说他来这座城市是因为他想看北方的雪。我不信这样明显的谎话,却更害怕寻根究底的真相,于是,我只好埋头苦吃,顾左右而言他。

夜色中的人群,行色匆匆,他自自然然把外套披在我身上,牵我的手过马路。他总是这样牵我的手,见面两次,两次皆如此。可能是从最初就这样被他拉下海底吧,我竟习惯了被他牵着。

6、

从没想到会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再见程功。

我的身上披着甄梓的外套,嘴唇被辣椒辣得通红,眼睛也是红的,头发被风吹得一团凌乱。

而程功,我的永远英俊的程功,看着甄梓牵我的手,一脸挤眉弄眼的坏笑:“滕安小妹妹,很幸福啊,给大哥我介绍一下吧。”我突然缩回手,像再次被蛇咬一样,大力缩回被甄梓牵着的手,藏在口袋里,不让任何人看见我捏紧的拳头。 只是,我苍白的脸怕是骗不过任何人吧。阿甄一把把我搂进怀里,用力搂紧,依旧是一脸温和无害的微笑:“你好,我叫甄梓,是小安的男朋友。”

程功一脸悻悻责怪我有喜讯也不跟哥们分享,我靠在阿甄的怀里,寂寞的心忽然很温暖。我的眼泪流下来。阿甄低头看怀中的我:“想念亚龙湾的水吗?记得吗,我对你说过,眼泪流在水里,过去的就可以忘记。”

幽静昏暗的海洋馆里,换上泳衣的我和阿甄是两尾忘记人间的鱼,一圈又一圈划着水,像海豚一样吐着透明而圆大的气泡。寂寞无声的水底,身体是被潮水轻轻拍打的海滩,把心里每一处起伏的褶皱展现给它看。

海豚在我们身边潜水。我也尝试,像海豚一样把头长时间浸在水里。眼泪流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像海豚一样,无忧无虑。

阿甄把我的头从水里拉起来,带领我游向岸边。并肩坐在水池的台阶上,他

学《麦兜》里的台词,用憨憨笨笨的粤语对着天空笑:“马尔代夫,蓝天白云,椰林树影,水清沙幼。”

然后,他转身,看着我:“滕安,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瞬间失语,尘封的记忆之门在他缓缓的叙述中渐次开启:

五年前,从来没见过雪的16岁少年,读了川端康成的《雪国》后向往不已。于是,那年的寒假,父亲带着他与哥哥去了一座以冰灯著称的北方城市。

大雪覆盖的城市,欣喜万状的少年尖叫着在雪地里奔跑,却不小心滑倒了。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小姑娘好心拉起狼狈的他,并教了他和哥哥整整一天的溜冰。那个小姑娘扎神气的马尾,在冰上溜得像只飞快的蝴蝶,手执枝桠,一遍遍在雪地上写自己的名字给他看:“滕安,记得啊,我叫滕安。”

他瞪我一眼,叹气:“从那时候起,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可是,你怎么什么都忘了呢。”

“哥哥?”我声东击西,掩饰满心欢喜的泡泡。

“我哥就是你的导游啊。你一进团我哥就认出你了。我们兄弟俩你怎么就一个都没认出呢。”

“你到底还有多少瞒着我的事?”我卷袖,咬牙切齿又欢欣喜悦。

他一本正经:“还有就是,其实我这个潜水教练是冒牌的。我学的是海洋生物,暑假里在家休息,哥哥说在游客名单里发现了你的名字,我才临时跑来客串。现在,我也是趁了学校实习的机会,特意申请来这里的,感动不?感动的话,毕业后一定要随我回亚龙湾啊。”

看着他露出得意又憨憨的笑容,我想起他曾对我说的话:“亚龙湾的海水是有情人的眼泪。把眼泪流在海里,心里就不会再有悲伤。”

我的眼泪一点一点流出来,不为伤心,只为告别过去,只为遇见温暖怀抱。

7、

终于明白,自己也可以像亚龙湾的珊瑚和游鱼一样,露出真正纯净明媚的笑容。

总有一天,我会对这那汪无尽的蓝色波涛大声喊:“南中国海,我回来了!” 像跳一只圆舞。从一个人手中旋出,独自旋转了多年,然后,那个多年前已遇见的合拍人,再度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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