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的话语_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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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报/2003年/08月/29日/第003版/

近日,作家梁晓声与一位舞蹈工作者鸿雁交流,身为作家的他以独特

视角,对中国传统舞蹈艺术及其背后的深层文化心理阐述了自己的见解,透露出对中国舞蹈艺术建设的一片热情。现将梁晓声的信全文刊发于此,希望更多有心之士来共同关注我国当代文化艺术建设。

舞蹈的话语

)))致一位舞蹈工作者

梁晓声

尊敬的朋友:

您来信想听我谈一点儿对舞蹈的看法,我相当诧异。不知您听谁说我对舞蹈居然还有过什么看法的?不错,我确曾在一篇小文中写过这样一句话$$/舞蹈一事,体现于东方,在一个舞字;而体现于西方,则更着意于一个蹈字。0

此言是写到文化比较时信笔所举的一个例子。或者,竟不是出现在一篇小文里,而是在某种场合发言中的一句话。其实,除了此言,在接到您的信之前,我对舞蹈另外再无任何见解。然您的信那么真诚,那么恳切,促我不得不认真思考一番。您是编舞,我理解您广纳博采的良苦用心。正如我是作家,也每希望听取各方各面人士对文学的看法。

我以为,舞蹈是一个民族之文化基因立体的、活动的说明书。或曰/内容简介0。而音乐则永远是一个民族的/身世0和性格的有声自白。让我们暂且撇开音乐,单说舞蹈。尽管二者形同孪生姐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0的关系,非要/离间0了说并不自然。

汉语中有个词是/手舞足蹈0。当是古汉语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0的缩意词。原是形容兴高采烈之状的。

手之舞之,于舞蹈而言,必然带动小臂、大臂、进而肩;既不但舞,且展摆飘扬起来,则舞者故汉语中又有个词是/长袖善舞0,也是很古的一个词。

舞蹈的语汇,仅仅由手和臂达到表现力那

是很局限的。依我浅见,足和腿的表现力更为重要。足的动作,带动小腿、大腿、进而臀、腰胯。

所以,对于舞者,手之舞之配合足之蹈之,身体才能从上至下无一处不显或屈柔或刚疾的律动魅力。

当然,这是常识,班门弄斧了。

我要指出的其实是,在几千年的历史中,足腿之对于汉民族的女子,乃身体的第二/羞处0,仅次于牝乳。一旦裸露于人,尤其非夫之男人,便似乎无颜再作女人。所以,舞蹈之蹈,对于汉民族的女人,在几千年的历史中,无论宫庭还是民间,差不多是被废弃了的能力。这就好比现在的汉语词汇,有一半甚至是更生动的一半是被禁用的,试想,那还会有唐诗宋词的成就么?

对女人之足腿的观念封建若此,汉民族的女装也与许多少数民族的女装不同。短裙是/五#四0以后由女学生装开始渐渐时兴的。而连衣裙亦即/布拉吉0,是建国后受苏联的影响才普及的。算是接受了/红色西风0的熏染吧。汉民族的女装,是将足腿遮罩得极严的一种女装。长裙拖地,以不露袜履为雅。这一点像西,

代,男女对舞或群舞的现象,上至宫庭,上至民间,都是司空见惯的情形。高贵如国王皇帝者,也每每是高兴参与舞之的。可谓亲历亲为。而在汉族中,圣上是永远坐于龙椅观赏,绝不会与宫女共舞的。圣上如此,宫庭中便几乎不曾有过男女对舞或群舞的现象。或有,也仅仅是皇帝一人与皇后娘娘双舞,再不就是与某爱妃。还往往是在后半夜,圣上喝醉了的时候。有点儿见不得人的意味。因为他的行径,在群臣眼中,近乎堕落,很不成体统的。而在民间,江湖艺人们若表演男女对舞,群舞,有清正世风之责的官府,是要缉拿问罪的。在西方,无论宫庭还是民间,女子舞至酣处,往往会提起裙裾,展现足腿,为的是使人欣赏到她们的/蹈0的精彩。于汉民族,这一自然而然的舞蹈的举动是不可想象的。倘在宫庭,舞女舞至圣前,竟有那样的举动,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皇上悦之,还则罢了。皇上本人多心了,以为竟在/诱圣0,那么舞女的小命就没了。即使皇上那时高兴,并不计较,而皇后娘娘却坐身旁,坚持治罪,舞女的小命也是没了。

女性服装,体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历史时期的某一个时代$$男人文化对于女人所持的一种原则态度。不计虚伪与否,总归是那样。而女性服装一向怎样,决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女人们,在某一历史时期舞蹈能力如何。

故在中国的历史中,几乎找不到男女对舞、群舞的文字记载。倘有,也往往点滴散见野史之中。从古代至百年前西风渐入那时候,中国的男人一般是不舞的。是的,善弦者有之,善歌者有之,无善舞者。从宫庭到民间,几千年来,男人之/四体不勤0,也表现在以静为雅,以动为躁方面。一句话,也体现于不舞。倘舞,也是仗剑而舞$$/醉里挑灯看剑0。或醉后的失态$$/老夫偏发少年狂。0

舞蹈之于汉民族,从古代至百年前,始终是女人单方面进行的一件事,绝少男人配合互动的情形。非言配合,也不过就是从旁奏乐罢了。,停止在/长袖善舞0的阶段,并没有什么舞蹈语汇的丰富积累所言。

对于汉民族,舞蹈非是舞蹈,而仅仅是/手之舞之0。/足之蹈之0被视为/异象0,故从东周列国到秦到唐宋元明清历朝历代,舞蹈似乎既不但仅仅是女人的艺事,还实际上是一件被观念和服装严格限制了足腿表现力的艺事。成了这样一种情况,对于舞着的女人,她们的下半身仿佛/底座0而已。也仿佛只不过如轮子,随/长袖善舞0移来移去。

细想那/蹈0字吧,它又哪里仅仅是/移0的意思呢?

您信中提到赵飞燕的善掌上舞。那不过形容她的体态轻盈罢了。说明不了太多。立于力士掌上的赵飞燕,虽着霓裳,却还是只不过在作/长袖善舞0之姿,,

由于这一点是一个历史的真相,所以您若有兴趣,可翻一翻唐诗宋词,其中写到音乐歌唱的佳句,举不胜举。又每每于音乐歌唱的艺术规律方面,道出着古人的真知灼见。即使对今人,仍有从艺的益裨。对于绘画方面,书法方面,建筑方面,棋弈方面,也都不乏经验性的记载。唯对舞蹈这一件艺事,遗论极少。大约也是没有什么值得深论的吧。古文中有一篇写到一位叫/公孙大娘0的江湖舞者,她的特别之处是/长袖善舞0改变成了/双剑善舞0。可以想见,长袖是多么的不便于江湖/走穴0。而之所以留下了对这一舞者的记载,还是借了书法的光。写她的舞,是为了谈书法。

在文字记载中是那样,在雕塑和绘画中也是那样。女人只有被神话了,在雕塑和绘画中,世人才有幸一睹其裸足。仅仅限于裸足。以上是从不暴露的。

而在西方的诗和小说中,对于女人的足腿,尤其是舞蹈着的女人的足腿,有过多少精彩的描写呀!更不要说在西方的雕塑和绘画中,女人足腿之姿,之美,是艺术家一定要着意表现的。

电影产生以后,中国汉民族在舞蹈方面语,

幕,特别显见。

西方的舞蹈场面,从古代至现代,从宫庭、艺殿至民间,从银幕上到现实生活中,将男人女人足腿善/蹈0能力,一向发挥得淋漓尽致,叹为观止。舞至酣处,舞者双手,要么叉在腰际,要么交抱胸前;要么提拎裙裾;要么干脆高高举起不摆不晃。那时,舞者所得意的,所竞技的,实在更是/蹈0的艺能。舞蹈之/蹈0,于是体现了高超的语汇丰富的诠释。

而在我们这方面,古代舞蹈场面,一经展现于银幕,除了历朝历代服装的稍许区别,则看去更像是安装于样式一律的电子底座上的半身美人。而且底座被裙裾罩严着。银幕上出现了一次还值得一看;出现两次就需要耐心;出现三次就失去耐心。

这一种情况,即使在今天的文艺舞台上,也仍可以说是一个问题现象。往往,我们看到的并非舞蹈,只不过是些服装样式和色彩的卡通式移动。

当然,我们也不可避开缠足这一件事只字不提。这一件事不但对于汉族女性是身体的残害,对于舞蹈在汉族女人中的难有作为,也是罪大恶极的。缠足现象究竟源于何朝何代,似已难考。但起码在宋朝的文字中就已有了记载。缠足这一件事,使女人的脚不但更加不可公开暴露于男人,而且对于丈夫也更是身体的/羞处0了。难道不是么?她们和丈夫做爱是情愿的,裹足濯足,即往往连丈夫也谨慎避开着,偷偷摸摸地进行。这时,足简直已经在女人的意识中上升为她们的第一/羞处0了!

如此这般,汉族的女人,哪里还能/蹈0呢?袖长也罢,袖短也罢,从一个朝代到下一个朝代,也就更加只有提高上半身的舞的能力了。然一个个几近残废了的汉族女人,再怎么使出浑身解数,又能仅凭上半身舞出多少花样来呢?

自打汉族女人缠足以后,汉族的男人们,倒是不吝笔墨大写特写起她们的脚来了。诗里也有,词里也有,歌里也有,曲里也有。色情小说中,更是对女人的脚极尽精描细写之能事。甚好,这一种欣赏,这一种崇拜,与/舞蹈0二字已毫不相干。也完全不能引起对/舞蹈0的联想。一个男人对所谓/莲鞋0发生浓厚的兴趣,和一个男人收藏一位女芭蕾舞蹈家的舞鞋,其心理上也许存在的区别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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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朋友,给您复了这么一封长信,绝不意味着我多么贬低您的艺术职业。恰恰相反,您对于汉族舞蹈艺术之前途的忧患,是我充分理解的。作为编舞,您若不是出于敬业之心,还会给我这一个百分百的外行写一封恳切的信询问看法么?

汉族的几代舞蹈艺术工作者们,像您一样无怨无悔的编舞也罢,演员也罢,舞台美术家也罢,半个多世纪以来,虚心从其它兄弟民族舞蹈以及外国舞蹈中,吸收了不少宝贵的艺术营养,丰富的舞蹈语汇。但成果还是甚微。几千年/误入岐途0的结果,不是短短几十年就容易改变的。

中国人尤其汉民族,有根深蒂固的文化艺术自大心理,很缺乏反省力,也很缺乏民族的自我批判精神。

我以为,只有特别清醒地明了我们在哪一方面不足,才可能有提高。对于舞蹈是这样,对于其它艺术也是这样。

我曾在电视的舞蹈比赛节目中,欣赏过几次当代汉族青年舞蹈家们的表演。我由而看到了我们汉族人在舞蹈艺术方面的一线前途,那就是$$现代舞。

因为它改变了汉族舞蹈者要么跳少数民族舞、要么跳别国舞和芭蕾舞方能一展表演魅力的局面。

至于中国舞蹈艺术单位的作为,我以为,无非两方面$$致力于创作经典和热心于大众舞蹈的普及。

我以为,舞蹈在大众那儿,也完全可以像卡拉OK一样,是一种健康的,美的,有益于身心的娱乐。

这一种热心,绝不会自行降低舞蹈的艺术

是没有出路的。

我目前更多时候看到的是中国舞蹈的中间状况,,

酷暑已至,祝珍重!梁晓声

2003年7月于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