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槐花细细香

有太多的美妙堆积,每一幕、每一时都如雕琢的美玉,就那样隔了时光的柔纱悠悠的放射光华。怀念,只是氤氲的一团,让我心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曾经想仿春秋笔法给自己写篇传记,开头是这样的:

赵家有女,貌色清美,性聪慧恬淡。三岁时,识字三千;从邻艺者习戏,幡然有态。喜六艺,不好女工,本属巾帼。惜五岁时,自读红楼,自此性情移也。年二十,取功名,入皇都。

当时给友看,她说很好,应该续下去。其实本来是想写一篇类似于《霍小玉传》之类的东西,不过后来放下了,也就不那么咬牙切齿。所以就没有续下。这些讲的都是真事,尤其是“从邻艺者习戏,幡然有态”,那时候我们楼上住了一个姐姐,在歌舞团工作,从小抱着我到剧团玩儿,教我唱“穆桂英挂帅”。那时候我是七大姑八大姨们的活宝,她们在四合院里围一圈搭台,舅母说:“小*,唱一个。”我就系上我的红斗篷(原来小孩子用来御寒的),象模象样的开始“武龙武虎二弟兄”或者“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她们的笑声和赞扬声穿过四合院里的凉棚,那个四合院就是我童年的天堂。人家说曲径通幽别有一番天地,我这七拐八拐半天,就是为了下面宝贝的记忆。

小时候父母都很忙,常常要上夜班,而我从小是个不服软的,在母亲单位幼儿园待了3天,哭了3天,第一天因为人家没选我当班长,第二天因为阿姨的玩具不给我玩,第三天什么也不为,就是哭。母亲无法,只好把我放在姥姥家,所以我的童年大半是在姥姥家度过的。文化大革命后,姥爷家从拥有几家客栈的小业主沦为群众。从医院退休后,在家开了一家茶馆。那时候的茶馆比不得现在的茶楼都是高档的消费去处。姥爷家的四合院地处闹市附近,所以茶馆就成了周围地县来往人们聊天歇脚之处。这些人也以老头居多,所以我孙爷爷、李爷爷的认了一大堆。这些人多是生意人,不过心地很好,时不时的给我和表弟带些乡下的枣梨之类,有时候会从怀里掏出个蝈蝈笼子,把我和表弟喜什么似的。他们的性情都很开朗,几个人坐在一起打牌,说些南来北往的故事。

茶馆就在四合院内,四合院坐落在“鼓楼街”--一条青石板铺就得小巷内。姥爷家的院子很大,从外门进来要过一个二道门,过一个凉棚才到正堂。正堂左侧又有东侧堂,西有西厢,东南和南方各有耳房和南屋。南屋后还有一条房子中间的胡同。院里有一棵枣树,一棵槐树,一棵梧桐,后来姥爷又种了好多香椿树、石榴树、八仙花、夜来香之类。院里房屋的布局和这许多的花草树木简直就成了我和表弟天然的玩具,什么捉迷藏、逮蟋蟀、摔烟盒、玩猫逗狗之类都可以在院里进行。后来姥爷又在正堂到大门的廊上用苇席搭了凉棚,种了葡萄,所以后来我们的行动从偷枣掐花之外又多了摘没熟的青葡萄。哈哈。姥爷宝贝他那些花什么似的,所以在我们后面拿着鸡毛掸子跺脚是常有的事情。这可能也是我从心里不是很喜欢他的原因,从小没有树立起良好的光辉形象。我记忆中姥爷从来就是个白头发老头,脸上很严肃,很干净,无事的时候经常拿把铜制的小酒壶,就着花生米撮两口。花生米是从沿街叫卖的小贩吴老头那里买来的,“吴老头的花生米”在那条小街上已经成了名牌产品,又脆又香,“花生米来”吆喝声一起,姥爷就会给钱让我和表弟去买,买回来放在他那个大玻璃罐子里,盖上盖儿,“供”在堂屋的八仙条几上,只在吃晚饭时候才掏出些来,分给我和表弟寥寥几个,所以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偷花生米就成了我和表弟经常干的坏事。拧开玻璃罐子的盖子,小手伸进去满满的捞一把,那叫一个爽。他老人家也只有干跺脚的份。置于那花生米

倒底有多好吃我倒不记得了,等我长到可以分辨美味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听见姥姥抱怨说“吴老头的花生米越来越不如以前了”。好歹我也尝不出来,可能我们当时的乐趣只在“偷”,好不好吃倒在其次了。

姥姥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十分善良慈祥的老人,她身上有我所认识的中国劳动妇女的所有美德。姥姥姓向,讳家凤,据说比姥爷大三岁,脾气性情特别的好。听母亲说那时候邻里有人穷得没有钱看病,来找姥姥,扑通一声跪下,两眼含泪。姥姥就忙不迭的拉他起来,说这是做什么,然后给钱让他拿去看病;来往的客人有时候把茶馆当银行,随身带的钱交给姥姥,交给的时候不数,拿去的时候不查。在那个艰难的岁月,她一个人拉扯这些孩子,照顾姥爷的坏脾气,从来没有过怨言。在我的印象中,姥姥经常提一个水壶,一头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的挽成光滑的发髻,颠着小脚给客人倒水,身上围着白棉布的围裙,围裙里放着收来的茶资。她那个口袋是我和表弟的梦想,就像女孩子之于花仙子的花钥匙,男孩子之于小叮当的大口袋。每当外面小街上传来小贩的吆喝,冰棒啦、糖人啦、糯米糕之类,我和表弟就眼巴巴的瞧着姥姥,姥姥就笑眯眯的用布满老茧的手在大口袋里摸啊摸,一会儿变出几个2分或5分钱的钢崩儿,我和表弟就欢天喜地的往外跑。

那时候物质还比较匮乏,冰棒有两种,巧克力的5分一根,牛奶的5分钱两根,放在用棉被盖着的箱子里;糯米棍用糯米制成,1分钱一根,这两种物件一般由一个老太太推着小车在卖;敲锣的常常是卖糖的和打彩的,两根小麦杆沾上黑黄色的稀糖,象绕毛线那样绕啊绕,就会变得越来越稠;另有打彩卖糖人的老头,圆圆的转盘转啊转,手中握着木杆紧张的汗津津的,然后瞄准了,一枪打出去,或者是空的,或者打中圆盘上的彩条,有时候是糖片糖人,运气很好的时候会百里挑一的打出一等奖糖狮子,都是用面糖塑形做成,里面活上芝麻。虽然我们小孩子对小车玻璃后的糖狮子窥探已久,但说实话它实在不如最常中的芝麻糖片好吃。有一次我和表弟百年不遇的打中了一个大糖狮子,老头很不情愿的从橱子后头拿出来雄赳赳的大狮子,我和表弟幸福的争了半天,结果两个人吃了一天都没吃完,嘴里已经被糖甜到倒牙,剩下一个狮子头,扔到了水沟里。从此我们再对糖狮子没了渴望,反而对芝麻糖片情有独钟。

我从小没个小姐样儿,矜持文静全用不到我身上,倒是“生龙活虎”四个字拿来形容还比较贴切,全不象现在见了生人说话就脸红,让人误以为我是多么的江南女儿态。猴皮筋、丢沙袋、扔石子已经是玩剩下的游戏,拍烟盒、弹玻璃球、玩泥巴我也样样不输男孩子。更有甚者,拿着大笤帚满巷子扑蜻蜓、下河滩逮蚂蚱也是有的。四合院的角落有一块半米高青石板,喝茶的老头常拿它当凳子坐,于是就被我们一帮小孩儿忙不迭的撵开,因为这里是天然的玩烟盒的好地方。老头们大前门、金鸡、熊猫等烟纸被我们搜刮来,叠成小小的长方形。小拳头从背后伸出,握着要比试的烟盒数目,谁得多谁先拍。数目多的小孩儿把烟盒一溜摆在青石板上排好队,装摸装样的摩拳擦掌外带吹口仙气,肉敦敦的小手一掌拍下,被掌风拍翻过来的烟盒就归自己。当然有时多有时少,然后开心或遗憾的用拍的红通通的手一个个捡起来,等着下一个小孩儿来碰运气。叠烟盒的方法,下掌的方式都很有讲究,因为得了这些要领,有一次我竟然把一个小男孩赢哭了。他看着最宝贝的芙蓉王烟盒被我紧紧攥在手里,然后在那里哭天抢地的强调刚才有大风吹过的歪理由。我当然不理他。一个烟盒倒在其次,主要是那上面红璨璨的芙蓉花,晃得我心痒痒,可见女孩儿就是女孩儿,天生爱美。后来拿了我的小熊猫换给他才算了事,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走开回家去。

我向来认为小孩子和小猫小狗的性情都是一样,现在看我们家狗狗下雨下雪在外头泥地

沙地里撒欢儿,就不由的想起小时候的玩闹。那时候爷爷为了养花弄来一车沙倒在堂屋旁边,简直成了我和表弟的游乐场。用姥姥生火用的铁铲子铁钩子掏阿掏出个深洞来,然后找来枯树枝一根根横竖插在洞口,拿喝剩的茶水倒进去,然后树枝上盖上一张纸,再用沙子掩起来,骗哪个小孩儿上来,走啊走的一脚踩空,于是一脚的沙和水,我和表弟便开心的跑开。后来大家都有了教训,再也不上当,我们都渐渐忘了这件玩乐。结果一天姥爷拎着火钩子气冲冲的进来,脚上一只湿鞋,泥水各半,原来是上沙堆中了着,我和表弟赶紧一溜烟跑掉,心中暗喜,想这次竟然逮到了大鱼。大人总是拿小孩子没有办法,呵斥责骂全不管用。有一次我们在院子里捉迷藏,因为犄角旮旯大家都玩熟了容易被找到,于是我别出心裁钻到了东南屋姥姥放衣服用的大藤箱里。正闷不声大气不出,正好姥姥到箱子里找衣服,开开盖赫赫然看见一个活物,你说心惊到如何。我也吓了一跳,赶紧翻出身来要跑,待姥姥看清这东西为何时,我屁股上已经挨了两巴掌。

白日里我和表弟就在院子里和小巷里到处穿梭,寻些小孩子们常闹的玩艺。待到黄昏大人小孩儿都散去,院落便多了几分安然的静谧。姥爷便拿一条竹叶做的大笤帚,肩膀上搭一条擦汗的白毛巾,哗哗的扫地上的落叶和灰土,姥姥则依旧颠了小脚,或收拾杂物茶具,或准备晚饭。迷离的炊烟从厨房小屋里袅袅升起,夹杂着油锅爆葱花的香气,我和表弟的肚子便起了无限的遐想。姥姥做的家常菜有种特别的香味儿,尤其是她老人家做的葱花炒鸡蛋,我至今怀念不已,试着做了几次,都没有她做的那种味道。姥爷也是做饭的好手,每逢过年过节,一家亲戚在院里团聚,红烧糖醋鱼、炸鱼排、辣子鸡,更有海参、鱿鱼等海货美味,也是到这时才能齐聚一团。姥爷带领几个姨夫烹饪停当满满的摆几大桌,一家人便热热闹闹的围坐一处,边吃边道些家常里短,我们小孩子便几个屋子乱跑,到处寻些好吃的,或者嬉戏打闹。待杯剩羹残,收拾停当,姨舅们散坐几处话话家常然后各自回去安睡,别有一番温暖。尤其过年的时候,大家在一处守夜,小院里小巷里烟花爆竹此起彼伏,红得黄的蓝的绿的烟花映亮了天,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我们小孩子拿着二踢脚、地老鼠、嗞溜花等物件,在小院的墙上到处寻砖缝,放一个鞭炮进入,拿着烟头躲躲闪闪的点了,慌忙跑开,只听“砰”一声响,砖缝里只留下一阵青烟和一团纸屑,欢喜笑声已随响声进了云端。《红楼梦》里曾说:“都道富贵人家好,却不知富贵人家难享平民百姓家的安乐。”我想此话一点不假。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好与不好,关键在后一句“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这样的心境,一种历经世事超脱的高人可享,一种便是我们这样无事忙的小孩子。春天香椿树发了第一茬绿芽,大家伙儿用长长的竹竿插了铁钩摘下来,洗了和豆腐一处拌,淋上香油,是难得的美味;夏天蜻蜓满天飞,捉来放到屋里的窗纱上逮蚊子,晚上和姥姥姥爷搬了摇椅坐到凉棚底下摇着蒲扇纳凉,这时候姥爷养的夜来香就如夜幕里轻妆摇曳的美人,米粒大的白花缓缓的散出幽幽清香。头顶上彩云穿月,梧桐树的叶子随风哗啦啦响;秋天一层秋雨一层凉,枣打过后,雨水就陆续的从房檐上滴滴的挂下来,我和表弟就在堂屋里吃枣玩牌听故事,或者拿着飘落满院的梧桐叶子过家家,喃喃有语。偶尔巷子里车轱辘碾过青石板,或者小贩们披着雨衣担的扁担悠悠,声音十分的悠远。雨后,院子里湿漉漉的,小花儿小草儿颜色清新,小蜗牛小蘑菇黑木耳西瓜虫等也冒出来了,看着小蜗牛从青黑的墙脚吱呦吱呦往上爬,我们就待它爬上一段后把它碰下来,它缩头缩脑一阵只好重新开始。我至今不知道那些墙缝里钻出来的小蘑菇小木耳能不能吃,大人们告诫说有毒且莫入口,不过当时是很想尝尝的;入了冬,或有雪飘过,院落里盖了白白的一层,舅舅养的鸽子在角落里咕咕作响,我窝在姥姥的棉被里,抱着姥姥养的大花猫,拽着难得一来的二表哥给讲故事,他总是捡些不着边儿的乱扯,一会儿我也觉得没了劲就打了呼噜。

一天天的繁忙这样过去,入了夜,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蟋蟀在砖缝里断断续续的轻眠。那时候夜不闭户,紧靠街的大门也是木头制成,晚上用木拴插上就算上了锁;围墙不过2米高,放在那里不过是个摆设。想想古诗里说“清明太平”,当时就很有那个意思。父母平常晚上11点下班来接我回家,姥姥就陪我在堂屋一起等。我在八仙桌下的小桌上爬着打瞌睡,盼着爸妈赶紧来。姥姥则戴一个最老式的黑框老花镜,围着白天的围裙在煤油灯下一针一针的纳鞋底儿。昏黄的煤油灯光晕成光圈打在姥姥的身上,把她装扮成一个极慈祥的老人,怕我睡着一句一句的跟我唠嗑:“**,你听是不是小虫子叫阿”、“**,你听是不是木头门响啊”、“**,明天几点来啊”„„她老人家不问我不要紧,一问我我更犯困了。正迷迷糊糊之际,忽然听到极静的院落外老远传来“嘭嘭”拍木门的声音,穿过二道门、穿过凉棚,声声的传到正堂,我一下子来了精神,知道是爸妈来接我了,就腾的从屋里窜出去,叫着妈垫着小脚够门拴开门,然后打着最后的一点精神跟他们回家睡觉去。从姥姥家回家要经过鼓楼街长长的小巷,我最喜欢两只手各挎在爸妈得臂弯里打秋千,或者就在父亲肩膀上沉沉睡去。此时夜已深了,上年纪的槐树枣树从两旁人家院落里探出头来,偶尔有狗醒来习惯性的叫两声。白月光从树缝里洒落一地,隐隐有槐花清新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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