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里的情与色]情色的解构――人之异於禽兽者几稀?

(2012-04-03 09: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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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文化論述

情色的解构――人之异於禽兽者几稀？　王溢嘉

“人世间的诸般性事尽管复杂多样，但归根究柢，其实都是由男人、女人、生殖、快乐、竞争、利益、道德、法律、权力、健康、艺术等十一种原色依不同的比例演配而成。”

“在回归性原色的层面后，我们发现，这些原色绝大多数也都是只有『本能』而没有『文明』的动物所共有的。人类和他的动物表亲在性领域里有相同的本能或原色可以说不足为奇，盲目否认或漠视它才让人觉得奇怪。”

“本能的变迁即是文明心理机转的变迁，在进化过程中，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民族产生了不同的性意识、性文明和性文化，而使得人类的性图像因时代与民族的不同、意识与文化的差异，而显得更加多采多姿。”

故事篇

故事七　凿壁之祸

某军官有一女儿，长得天姿国色，年方十九岁，尚未出嫁。隔壁也住著一户军官，家中有一位少年，平日以风流倜傥自诩，他对比邻而居的美女早就心向往之，常利用机会用言语挑逗，但少女却不假辞色，见到他就躲开。

少年家的前厅与少女的卧房间只隔著一层木板。有一天，少女的父亲参加南征，母亲回娘家，只剩一名老仆妇和她作伴。少年觉得机不可失，遂故意拍著板壁说想向她借烟具，少女不予理会，少年又用小刀在板壁上凿出一个如铜板大的洞，眼睛附在洞口，笑著对隔室的少女说：“只是向你借个烟袋而已，你何必吝惜生气呢？”

少女见他如此猖狂，气得勃然变色，但很快就恢复镇定，笑著说：“我和你素不相识，怎么可以借你东西呢？”

少年得到她的应答，惊喜若狂，又用言语挑逗：“你不必假惺惺，我既然能钻穴，也就能越墙，和你来个楼台会。”

少女说：“你钻了这个洞，已够我们盘桓叙情，何必再冒险？”她说话之时眼波流转，更形娇媚。少年看得心动，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指穿洞而过，而隔室的少女竟也用手来抚捏。

少年像触电般心醉神迷，心想对方有意思了，於是低声密语：“我有一件东西，不知道你见过没有？”

少女问说：“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少年说：“你一看便知。”於是连忙脱下裤子，掏出阳具，塞入洞中。

隔壁的少女用手捉住他的阳具，假意摩弄，暗中却拔下发钗，横著贯穿而过。变起突然，少年痛得嘶声叫喊，但却倒退不得，只能僵立原地哭喊，而少女则急速走出房间，将门关上，当作没听见般。

少年的妹妹听到哥哥哭喊，到前厅一看，吓得花容失色，连忙奔告母亲。少年的母亲看到儿子这副狼狈的模样，用尽各种办法却不能助他脱困。不得已只好来到少女家中，跪著向少女陪罪，求她高抬贵手。但少女却说：“等我母亲回来再说！”

少年的母亲羞窘不堪，连忙赶到少女母亲的娘家，求她回来解危。少女的母亲不知家中发生何事，和弟弟相偕返家。甫抵家门，少女就抱著母亲大哭，说要去寻死。经母亲再三安慰，才稍稍平息。

少女的舅舅打开她卧室的房间，看见板壁洞口横插著发钗的少年阳具，不禁又怒又笑地说：“这也算是小创伤带来的大惩罚了！”於是边骂边将发钗拔出。

少年在脱困之后，立刻昏倒於地。家人将他扶入室内，医治一个多月才复原。（夜谈随录；清．霁围主人）

故事八　一夜夫妻

东村有一位某甲，娶妻某氏。洞房花烛夜，某甲发现新娘贴身的衣裤都用细密的线缝合，而且不和他同床共枕。稍一动手，她就流泪哭泣，死命地不让他靠近。如此经过数月都未回心转意。

某甲父母知道后，心里忧虑，但却难以启齿，只好拜托亲家母劝解她女儿，但还是一点效果也没有。某甲的母亲没有办法，最后向媳妇晓以大义：“媳妇要能替夫家传宗接代才算尽了孝道，我们两个老的年纪已大，也没有其他儿子，而你现在这种表现，我们家的香火血脉要靠什么传承？而且你若不生养儿子，将来老了，又要依靠谁呢？”

新娘听了，并不答腔，但心意似已动摇。当晚，某甲再接近她时，就不再抗拒而两相欢好。但到了第二晚，却又像以前一样拒绝。

而她经一夜绻缱已经受孕，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儿子。后来，某甲死了，她抚养儿子，侍奉公婆，终身无怨无悔。（秋灯丛话；清．王椷）

故事九　夜航船

杭州有夜航船，一夜可航行百里。男女船客杂杳，中间只用木板隔开。

仁和镇有一位张姓少年言行轻佻，自命风流，有一夜搭夜航船准备到富阳去。在船上，他从板缝朝女厢窥看，看到一个美丽的少妇正对他似笑非笑，张某心中一甜，以为对方对自己有意思。

到了三更时分，众船客都已熟睡，张某身旁的隔板忽然打开来，而且有人伸过手来摸他的下体。他喜出望外，坚挺著阳物让对方抚摸，同时也伸手过去摸对方，觉得是个女人的身躯。於是他大胆爬身过去，彼此不发一语，默默地享受云雨之欢。

到了晨鸡叫晓时，张某起身，想爬回男舱去，但对方却紧紧将他抱住不放，张某以为是她贪恋风月，於是又更加卖力地和她行云布雨。

等到天色渐明，张某才看清怀中的女人居然有著满头白发。他心下大惊，拔腿欲跑，但对方却抓住他说：“我是街头的乞丐婆，今年已六十多岁，没有丈夫、子女，也没有亲戚，正愁无人可依靠，无处可栖身。不料昨晚很荣幸地受到公子的垂爱，俗话说一夜夫妻百夜恩，公子您现在就是我的丈夫了，我情愿终生依靠你，不要分文聘金礼物，你吃饭我跟著吃饭，你吃粥我跟著吃粥！”

张某大窘，连忙向众人呼喊救命。众船客纷纷起床，在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后，笑成一团。有人劝他干脆给老乞丐婆十几两银子做为酬谢。在给了银子后，老乞丐婆才放手。

张某狼狈回到男舱，回望女舱，看到昨天那位美丽少妇正对著他微笑。（续子不语；清．袁枚）

故事一○　热乳冷臀

某乡有农民某甲和某乙，对门而居，平日经常互开玩笑，没有一点顾忌。

有一天，某甲在田里除草，某乙到他家找他，没见到某甲，只看到某甲的妻子正在灶前烧火做饭，而小妾则坐在地上捶洗衣裳。

某乙离去后，在路上碰见某甲，他开玩笑地说：“我刚才在你家里，和你的妻妾调情戏耍。”某甲不相信，某乙又郑重其事地说：“如果你不信，不妨回去验证一下。你妻子的乳房像火一般热，而你爱妾的臀部则像冰一样凉。”

某甲笑著回家去，但伸手一摸妻子的胸部，果然火热；再一探小妾的臀部，竟真的是冰凉的。他十分恼恨，立刻跑出去追某乙，拉他回家里质问。

某乙这时才告诉他刚才说的都只是开玩笑。但某甲不相信，说：“如果你没有做亏心事，就喝一杯凉水试试看。”某乙不得已，喝下一杯凉水，但过没多久，竟腹痛如绞而一命呜呼

。

某甲於是向官府自首，说出事情始末，同时休妻离妾。某甲的妻妾均大呼冤枉，但这个案子历经好几位县官，都无法证明她们的清白。

后来来了一位新县官，有明察秋毫之誉。他问某甲妻子：“某乙来的时候，你们正在做什么？”甲妻回答说：“我正在灶前升火，而她则坐在石板上捶衣。某乙一进来立刻又走了，而某乙走没多久，丈夫就回来了。”再问某甲的小妾，回答也是一样，县官於是恍然大悟，对某甲解释说：“这就是你妻子的乳房所以火热，而小妾的臀部为何冰凉的原因啊！某乙是根据他所见去推测而和你开玩笑，想不到你竟信以为真。某乙的死，也许有其他原因，哪里是你妻妾的过错呢！”

这个案子如此才算了结。（惊喜集；清．程畹）

故事一一　缝阴楼

毫州有一位读书人某甲，和家里的婢女相好，他的妻子非常嫉妒，竟将蒜头捣碎塞入婢女的阴道中，而且用绳子将阴户缝起来。婢女非常痛苦，知道的邻居都对此愤愤不平，而向官府告状。

县官大怒，派人将某甲的妻子拘提到案，并唤来几名车工，准备锥子和绳子，也要把她的阴户缝起来。某甲担心如此会使家门蒙羞，竭力恳求县官高抬贵手。县官说：“县城的城楼年久失修，就要坏了，如果你能重新建造，就免去对你妻子的处罚。”结果某甲耗尽家财，才将城楼整建完妥。

当地的父老到今天仍将此城楼称为“缝阴楼”。（坚瓠秘集；清．褚人获）

故事一二　奇货可居

角镇有一位某甲，家中富有，而性好渔色，和邻居某乙的妻子私通已有多时。

某日，他正想和某乙妻成好事时，碰巧她月经还没完，而无法如愿。隔天，他又到某乙家，在畅快发泄积压已久的欲火后，竟趴在妇人的肚皮上，脱阳而死。某乙妻子大惊，不敢再留恋，连忙掀开他的尸身，流著眼泪将实情告诉丈夫。

某乙听了，竟然说：“这真是奇货可居！我们要发财了！”於是暗中派人去告诉某甲的父亲。某甲父亲知道后，急忙差人要来搬回儿子的尸体，但某乙却故意不交出来，而某乙的几个邻居也都出面阻止，守护在某乙家。

事情传开来，街坊邻居都知道了。大家纷纷想插一脚，分一杯羹。最后，某甲的父亲不得不请亲友出面排解，拿出家中积蓄分送给众人做封口费，才顺利地搬回儿子的尸体。（明斋小识；清．诸联）

故事一三　帐中同寝

秦君昭年轻时到京师游历，好友邓君为他饯行，并带来一名容貌秀丽的少女。少女拜见过秦君昭后，邓某说：“这是我替某部主管所买的一位侍妾，希望能搭你的便船，送到京师去。”

秦君昭为难地不敢答应，邓某作色说：“即使你留著自己用，也不过两千五百缙而已，何必这样拒绝呢？”他只好勉强答应。

船过临清后，天气日渐炎热，晚上蚊子很多，秦君昭让那名主管侍妾到船上唯一的蚊帐内同寝。

到了京师，他先将主管侍妾安置在同乡会馆的主妇处，自己拿著邓某的书信去拜访某部主管。主管问他：“你是和家眷一起来京的吗？”秦君昭说：“没有。”主管听了，脸上即露出不悦的神色，而派了一部小车将侍妾接回来。

三天后，某部主管来回拜，并谢谢秦君昭说：“你真是一个正人君子，我昨天已写信给邓君，告诉他你不负托付之意。”两人於是痛快地喝酒，尽欢而散。后来，秦君昭的子孙都做了高官。（寄园寄所寄；清．赵吉士）

故事一四　温下体

咸丰末年，文宗皇帝认为关内的骚乱已经无可挽回，於是纵欲无度，希望以此自戕，求个解脱。在他身边服侍的宫人都不穿普通的裤子，而穿开裆裤，叫做“梭背裆”，为的是方便他随时可以上马交合。

后来，文宗的身体已极度虚弱，但还是每天服用方剂来提振性欲，他的阳具因此而变得非常怕冷，到了冬天尤其厉害。为了御寒，特别做了一样东西放在裤子内，来温暖他的阳具。这样东西用貂皮缝缀，外面包著黄绒，还加上扣带，好方便系在裤头上。

它由内务府承造，有一位满人名叫锡元庭，在同治初年，担任剿北捻的参将，他原在内务府任职，就是在负责这件事。因为他提起，大家才知道有这么回事。（梵天庐丛录；民初．柴萼）

故事一五　慈禧太后宣淫

慈禧太后晚年纵欲宣淫，丝毫不让武则天。但因有德宗（光绪）及维新党诸君子在，她稍有顾忌，不想以秽声落人口实，不过有关她媚行秽迹的传播，还是像日月蚀般，人皆见之。

慈禧起先是宠幸安得海，在安得海被丁宝桢斩杀后，又宠幸李连英和小德张。她住的西宫里，备有所谓“慎恤胶”的春药一斗多，另有一种淫香，男子只要闻到这种香味，就心神动摇而想交合。这些都是她暗中命令两广督抚秘密为她张罗，供她绸缪助淫用的。（梵天庐丛录；民初．柴萼）

故事一六　杯中春色

我的朋友周君，住在苏州，隔邻是某世家，主人拥有数十名姬妾，可惜年老体衰，不能杨枝遍洒。周君长得一表人材，风度翩翩，世家主人的一名侍妾已爱慕他许久。

有一天，周君到他家闲坐。在坐定送茶后，那名侍妾出来陪他聊天。周君掀开盛茶的碗盖，瞥见碗盖正中有彩色图案，仔细一瞧，居然是幅男女拥抱交合的春画，但朦朦胧胧，只能看出两分模样，必须竭尽眼力，才能分辨。

周君不觉脸上发赤，但那名侍妾不仅了无羞意，反而对他说：“你也太忠厚老实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拿碗盖对光映照，可以看得更清楚。”

周君於是依言将碗盖平举照光，发现盖凹内的四环还有十二幅春画，姿态各不相同，区区一个碗盖内竟已画尽了人间的淫姿秽色。

周君此时已很难再故装矜持，而开怀大笑，那名侍妾则媚眼如丝，勾睨著他。但周君却又好像不懂其意般喝著茶，等到喝完了茶，发现杯底还有一幅春画，刚刚被茶叶遮住所以看不见，到倾杯而饮时才显现出来。

周君於是对那名侍妾说：“今天能够饱览珍奇美景，实在是作梦也想不到！”

但他仍像个鲁男子般坐怀不乱，竟就此告辞而归，以后也不再去串门。（梵天庐丛录；民初．柴萼）

论述篇

了解情色缤纷的色彩结构

走进中国人的性黑洞，拨开层层迷蒙的烟雾，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加瑰异、缤纷的情色世界。前面所举的故事，只是它的沧海一栗。

要了解这些情色缤纷，光靠佛洛伊德的“心灵三我”显然有所不足，我们需要一个更复杂、也更贴切的结构。稍懂色彩学的人都知道，尘世的各种色彩虽然千变万化，但都是由几种原色依不同的比例组合而成，坊间有一种“演色表”，罗列了红、黄、蓝、黑四种原色在不同比例（从○到一○○％）下所配演出来的各种颜色，琳琅满目。查表可知，六○％的红、五％的黄、七○％的蓝和○％的黑，交叠在一起，即演配出我们所熟知的紫罗兰颜色。而当我们要印刷一幅彩色图片时，则必须先“分色”，将彩图拆解成上述四种原色，做成四块色板，然后始能大量复制出跟原来一模一样的彩色图片。

这种“演色法”与“分色法”正是我们想借用的模型。人世间的诸般性事尽管复杂多样，但归根究柢，其实也都是由几种不同的“性原色”依不同的比例配演而成。要了解这些情色缤纷，我们的首要之务是“分色”，也就是将它们拆解，看看它们是由哪些“性原色”组合而成。

若以前述这些故事为“分色”的对象，那么在稍事拆解后，我们发现人类的性最少含有下面十一种“原色”，或者说它有十一种不同的“含意”：

组成人间性事的十一种原色

第一，性是一个男人的问题。所有的故事里都有男人，男人是女人的“另一半”，但这“另一半”除了性器官不同外，似乎还有著异於女人的性心理和性行为策略，譬如〈凿壁之祸〉里的少年，以挖洞“献宝”的方式来勾引隔壁的少女，就显得较主动、粗鲁而随便。

第二，性是一个女人的问题。所有的故事里都有女人，女人也不同於男人，〈凿壁之祸）里的少女在少年粗鲁无礼的挑逗下，羞怒交加地将他“教训”了一顿，一般而言，女人在性心理及性行为策略上，有较多被动、谨慎、保守的倾向。

第三，性是一个生殖的问题。在〈一夜夫妻〉里，原本拒绝丈夫接近的新娘，在婆婆晓以“传宗接代”的大义后，才开门纳宾，和丈夫好合。造物主将人分为男女，并让他们结合，原本就是为了繁衍后代，它是性最原始的目的，也是最神圣的原色。

第四，性是一个快乐的问题。〈夜航船〉里的张姓少年，大胆地潜进女舱中和女客翻云覆雨，乃是为了追求享受感官上的快乐。在多数故事里也都含有这种追求快乐的成份，它是人们从事性行为最主要或最常见的目的，也是性最受欢迎的原色。

第五，性是一个竞争的问题。〈热乳冷臀〉里的某乙想占某甲妻妾的便宜，某甲愤而对他兴师问罪；〈缝阴楼〉里的正妻则因不满婢女和丈夫相好，而将捣碎的蒜头塞入婢女的阴户中；人们常因想获得更多的性对象或独占性对象而彼此竞争、嫉妒，它是性最激烈的原色。

第六，性是一个利益的问题。〈夜航船〉里的老丐妇，公然要张姓少年以金钱来交换一夜的“恩爱”；而〈奇货可居〉里的某乙则利用自己妻子和某甲通奸的事实，向某甲父亲敲诈，这些都充满了利益的色彩。

第七，性是一个道德的问题。〈帐中同寝〉里的秦君昭，和美丽的主管侍妾同床共寝而能不及於乱，这是一种道德的表现，道德使人产生自我约束。反之，不道德的行为则让人产生羞愧，譬如〈凿壁之祸〉里的少年在因脱身不得而让人发现后，不仅自己抬不起头来，连他母亲也羞窘不堪。

第八，性是一个法律的问题。〈热乳冷臀〉里的某甲，因怀疑妻妾和某乙有染而休妻离妾，但经执法的县官明察秋毫，还给某甲妻妾的清白。而在前章〈人犬交奇案〉里的蒋山少妇和狗儿，被判定是“和奸同谋毙夫”，一起问斩。

第九，性是一个权力的问题。〈温下体〉里的咸丰皇帝，后宫佳丽成群，而且命宫女穿开裆裤，方便他随时上马交合；而〈慈禧太后宣淫〉里的慈禧，命令督抚为她张罗春药，好助她淫兴，这些都是权力的表现。

第十，性是一个健康的问题。〈奇货可居〉里的某甲，在畅快发泄后，因脱阳而死在妇人的肚皮上；而〈温下体〉里的咸丰皇帝，因纵欲过度而下体冰冷畏寒，这些都显示，性也是一个健康的问题。

第十一，性是一个艺术的问题。〈杯中春色〉里用以待客的茶碗里和茶盖上画满了春宫图，这些发挥人类想像力和巧思的“杰作”，显示性也可以是一种艺术。

不同原色间的生克关系

析离出性的十一种原色后，再回过头来看前面所举的故事，我们发现每个故事都是由几种不同的原色依不同的比例组合而成。

譬如〈一夜夫妻〉这个故事，除了生殖的原色外，还有男人、女人、快乐、道德、权力等色彩——新郎一再主动地想和新娘有肌肤之亲，显然是为了追求快乐；而新娘一再严拒他，可能是道德教化使她认为性是肮脏的；婆婆对媳妇晓以大义，则隐含了权力的运用。当然，在所有的原色中，以生殖所占的比例最重，结果就使它成为一个具有浓厚“生殖色调”的故事。

在“演色”时，我们发现有些原色是“对比”，或者说“相克”的，譬如〈凿壁之祸〉里男人的粗鲁随便和女人的谨慎保守；〈温下体〉里咸丰皇帝的快乐和他的健康；〈夜航船〉里张姓少年的快乐和老丐妇的利益。有些原色则彼此“互补”，或者说“相生”的，譬如〈一夜夫妻〉里新郎的快乐和他的生殖；〈温下体〉里咸丰皇帝的权力和他的快乐。〈帐中同寝〉里秦君昭的道德和他的利益（获得好名声）。

当一个故事含有够多的原色，原色与原色间就会产生不同的生克关系。譬如〈奇货可居〉这个故事，在我们以“分色法”解读后，它成了如下的模样：一个“男人”某甲和一个“女人”某乙的妻子为了“快乐”而做出不“道德”的私通行为，但某甲乐极生悲，“健康”严重受损——脱阳死在乙妻的肚皮上，闹出了人命，演变成“法律”问题。乙妻向丈夫哭诉实情，在“竞争”中落败而绿帽压顶的丈夫，强行压抑他的妒火，因为他看到了“利益”，而以丈夫的“权力”向甲父伸手要钱。儿子死在别人老婆的肚皮上虽是“法律”问题，但因这是不“道德”的行为，甲父也只好付钱遮羞，而且知道这件事的邻人也都见者有份，得到了封口费，从不“道德”的行为里获得了“利益”。

这些不同比例的不同原色交叠在一起所产生的复杂生克关系，正是我们在前章所提性让人感到“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的真正原因，“五味杂陈”乃是来自於它的“五色杂陈”。

性别、生殖、快乐与竞争

在我们以“演色法”来解读人间性事时，本能与文明的矛盾、冲突和妥协就变成了十一种性原色间的生克关系。但如果要问这十一种原色何者属於本能，何者属於文明，却让人感到犹豫，因为我们发现上这些原色绝大多数也都是只有“本能”而没有“文明”的动物所具有的。

先说男人和女人的两性之别。造物主在将人和动物分为男女、雌雄两种性别后，把怀孕、生产、喂乳等繁巨工作都交给雌性，社会生物学家因此认为，责任较重的雌性在性对象的选择及性行为方面会显得较谨慎、保守，而责任较轻的雄性则显得较主动、粗鲁而随便。

这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也有几分道理。加州大学的灵长类学家帕里希（A.Parish）曾在圣地牙哥野生动物园拍摄到矮黑猩猩（pygmy chimpanzees）如下的求爱场面：一只叫维诺的雄矮黑猩猩，想引诱两只雌矮黑猩猩，而一再地在她们面前挺著腰，露出他那勃起的阳具，但两只雌矮黑猩猩却不为所动，机敏地躲到一棵树后面。〈凿壁之祸〉里的少年在挖开的壁洞前，挺著腰向少女露出勃起的阳具，而少女不为所动，还将那话儿“穿肠贯脑”，似乎在重现雌雄矮黑猩猩的性行为策略。

生殖也是绝大多数动物所共有的原色。值得注意的是，造物主的设计使得很多动物只有在雌性排卵有受孕机会时，才会或才能有性行为，非洲的galago，其雌性的发情期（即排卵期）一次历时约五天，在此时间外，下体会自动长出一层皮膜将阴道口封起来，拒绝雄性问津。〈一夜夫妻〉里的妻子，只为了传宗接代而向丈夫“开放”一次，其他时间则将内衣裤缜密缝合，拒绝丈夫问津，这种看似“过度文明”的举措，其实很像galago这种“动物”。

在越高等的动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越多为快乐而性的迹象。譬如生活於非洲萨伊共和国境内，和人类在五百万年前是一家的矮黑猩猩，它们不只在雌性发情期外有性行为，而且相当频繁。虽然我们无法确知它们是否因此而“欲死欲仙”，但从它们的“热衷”於性交，而且在雄黑猩猩欲罢不能地极力冲刺时，雌黑猩猩会回过头来，“媚眼如丝”地抓著它的手看来，除了“快乐”外，似乎没有更贴切的形容。

因竞争与占有的问题而争风吃醋，在动物界亦属家常便饭，特别是有类似人类“婚姻制度”的动物为烈。人类学家巴拉许（D.Barash）曾做了如下一个有趣的田野实验：当一对知更鸟开始筑巢、准备下蛋时，他在鸟巢附近摆了一只布偶做的雄知更鸟。真的雄知更鸟出外觅食回来，看到这只几可乱真的“情敌”时，立刻暴跳如雷，开始愤怒地攻击这个“情敌”，最后还转而攻击“爱妻”，将雌知更鸟的羽毛扯落一地。〈热乳冷臀〉里的某乙，向某甲炫耀如何和他的妻妾调情取乐，这些虽然是“假”的，但某甲却因此而嫉恨交加，不只向某乙兴师问罪，而且休妻弃妾，他的反应跟巴拉许田野实验中的雄知更鸟可以说如出一辙。

利益交换和健康的色彩

以性来交换利益，在动物界也可说是历史悠久，当然，动物所交换的主要是食物。北美洲的雄悬蝇（hanging fly）在捕获昆虫时，并不立刻享用，而是抓著它去引诱雌蝇，雌蝇则一边吃食物，一边让雄蝇和它交配。如果交配未完毕而食物已吃完，雌蝇会立刻挣脱雄蝇“怀抱”，中止交配；反之，当交配完毕而食物还没吃完，雄蝇也会立刻抓走剩下的食物，再去引诱另一只雌蝇。

与人类血缘较近的矮黑猩猩，对这种利益交换的运用更是得心应手。日本京都大学自然人类学研究室的黑田教授曾报告，一只年轻的雌矮黑猩猩看到一只雄矮黑猩猩手里拿著两根甘蔗，“她”便走过去，向“他”卖弄风情，於是说不尽的郎情妹意，但在云收雨歇后，“她”立刻从“他”手中拿起一根甘蔗走开了，而“他”也不抗议，似乎觉得这是应该的。

人类透过性想交换的利益虽然更多，但主要还是温饱或者换取温饱的金钱，〈夜航船〉里的老丐妇，只是将前述雌矮黑猩猩的那一套演得更入木三分而已。

在健康这个项目，交配对很多低等动物来说，通常是“死亡的进行式”，因为它们在一举射出大量、甚至全部的精液后，随即虚脱而死。譬如雄蜂在和女王蜂交配后，它的性器就断裂，塞在女王蜂的生殖腔里，这虽然有防止他人问津的意味，但自己却跟著“壮烈牺牲”了。而有些雄螳螂在和雌螳螂交配，正进入“浑然忘我”之境时，雌螳螂可能会“喀擦”一声咬断它的头，想像力丰富的人说这是雌螳螂“想让雄螳螂在痛苦的抽搐中更推进它的性器，使它获得更大的满足”，但其实是雌螳螂想以雄螳螂做为她“妊娠”期间的食物。造物主在设计性这档事时，让必须承担妊娠及哺育任务的雌性具有较大的“韧性”，而把“折损”留给雄性，似乎合情合理。因此，像〈奇货可居〉里的脱阳而死、〈温下体〉里的下体冰冷，虽然有夸张与想像的成份，但还是有一些生物学基础的。

权力、道德、法律与艺术

在动物的性中，权力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一千九百万年前和人类是一家的狒狒（baboons），通常数十只群居，有著类似人类的阶级制度，而以一只块头最大、最勇猛的雄狒狒为王，这只靠打斗获得权力的狒狒王，将族群中进入发情期的雌狒狒视为他的性禁脔，只要他高兴，他随时可以骑上其中的任何一只。〈温下体〉里的咸丰皇帝，从某个角度来看，无异这只狒狒王，后宫佳丽三千，都是他的性禁脔，他还规定宫女穿开裆裤，露出下体，好在他高兴的时候可以随时骑上去。他和狒狒王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其权力并非靠打斗挣来，而是得之於世袭。

道德和它所延伸的法律，似乎是动物所阙如的，但如果我们将道德视为约束力量、法律视为制裁力量的话，则追本溯源，它们很可能是由动物界已有的约束与制裁机制衍生出来的。譬如在狒狒王国里，狒狒王如果发现被它视为禁脔的雌狒狒和其他雄狒狒“捻三弄四”，则雌狒狒和雄狒狒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因为狒狒王是如此地勇猛凶残，所以属下的雌雄狒狒都会自我约束，不敢轻易干犯。狒狒王国的这种自我约束和王者的制裁，具有浓厚的权力与性别色彩，人类社会的性道德与法律，虽然复杂而“高贵”了许多，但同样具有浓厚的权力与性别色彩，譬如〈帐中同寝〉里的秦君昭，他护送某部主管的侍妾上京，同床共眠而不及於乱，这是一种道德的表现，也是一种自我约束的功夫，但因为对方是一个比自己“权力”大者的侍妾，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会更加约束自己，表现出更道德的行为。

权力与道德在这里显然有某种程度的关系。另外，〈热乳冷臀〉里的丈夫在怀疑妻妾不贞时即可轻易地休妻离妾，但妻妾却不能因丈夫有外遇而申请离婚，这种性别与法律的关系就更加明显了。我们很难说人类性道德与法律和狒狒性约束与制裁在结构上的类似性“纯属巧合”，它们之间可能存在著被人类遗忘的“生物学上的关联性”。

艺术似乎也是动物所阙如的，但如果我们将艺术视为源自对真实的模拟、象徵或夸饰，那么在某些动物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类艺术的雏形。譬如雄山魈（亦称彩面狒狒）的鼻子呈鲜红色，两颊则为青蓝色，红蓝相间，极为耀眼，但此一“艺术化”的脸庞其实是一种“性模拟”——因为在它的腹下，一根鲜红色的阳具就垂在两片青蓝色的阴囊间。当然，这种模拟、象徵或夸饰是“自然的杰作”，而人类的性艺术则是“人为”的。

文明让人以更复杂的方式表达本能

“人之异於禽兽者几稀？”在回归性原色的层面，和其他动物做一番比较后，我们似乎要发出如此的感叹。

其实，当我们回归分子生物学的层面，发现人类的遗传基因DNA和矮黑猩猩、黑猩猩及大猩猩的相同性高达九九％，和狒狒的雷同性亦高达九五．四％时，人类和这些动物表亲在性领域里有相同的本能或原色，可以说是不足为奇的，盲目否认或漠视这种类似性反而令人觉得奇怪。

那么，文明在哪里呢？事实上，文明亦无所不在。因为上述十一种性原色中所含有的“人为”成份，都是文明所添加的色彩，譬如〈一夜夫妻〉里的新娘，将内衣裤缜密缝合，乃是以文明的方式来拒绝丈夫的问津；又譬如〈慈禧太后宣淫〉里的慈禧太后以春药来助兴，春药也是人类为了增加快乐而发展出来的文明产物。

文明经常只是让人们以“文明”的文式来表达本能。譬如在前章的〈孝廉呵笔〉里，卫慕庄送给守寡的刁氏一根假阳具，假阳具是十足的文明产物，而它总是被塑造成勃起的形状，如果我们将它视为是卫某自已勃起阳具的象徵，那么他这种行为在本质上，跟〈凿壁之祸〉里向隔壁少女“献宝”的少年，以及加州野生动物园里那只叫维诺的雄矮黑猩猩挺著腰，露出勃起的阳具等等，可以说没有两样。

和黑猩猩不同的一％DNA使人类产生了文明，成为具有自我意识、能够创造文化、发明器物的万物之灵。但很显然的，性意识、性文明或性文化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人类的性，它们只是让人类穿起了衣服，学会了隐藏和羞愧，以更精致或更慧黠的方式去讲求道德、制定法律、美化性事、繁衍后代、追求快乐、维护健康、获取利益、从事竞争、分化性别和运用权力而已。结果，使人类的性陷入更复杂的矛盾和冲突中，需要更多的妥协。

本能的变迁即是文明心理机转的变迁

从某个角度来看，人类的性进化是以上述的十一种原色为经，以本能与文明为纬，所产生的“演色”关系。

就像马库色（M.Marcuse）所说：“本能的变迁即是文明心理机转的变迁”，自从有了意识、文明和文化后，人类的性的确产生很大的变迁。在前章〈孝廉呵笔〉里，当黑匣子里冒出的是一根假阳具时，众吊客说那是神主牌的“变相”，这样的情节正暗示了性在中国的一段奇特变迁。

根据考证，中国“祖”字里的“且”，代表的是神主牌，但同时也是一根象形化的兴奋勃起之阳具。我们的老祖宗大辣辣地将男人的“那话儿”搬上庄严神圣的舞台，供大家膜拜。这也许是中国父权文化的独特产物，但多少也表示了先民对性的坦然与无碍。而在无数代文明香火的缭绕下，中国人在这方面似乎变得越来越虚矫，当它再度恢复原始的面貌——神主牌又变回假阳具时，却成为众人羞愧、愤怒与哗笑的对象，这种变迁不可谓不大。

去年（一九九四）五月廿日，中时晚报“生活热线版”有一则报导说：“五月起是各校毕业生忙於考试及准备踏出校门的时刻，在充满离情依依的季节，某大学校园传出某班同学以一支“男性阳具”送给未婚女教师，以为纪念。刹那间女教师满脸通红，不知所以，然而学生们却说，这是希望老师未来多子多孙，令该位女老师哭笑不得。” 这则花边新闻类似〈孝廉呵笔〉的前半段，但我们可以感觉出它的严重性已今非昔比。在今天，假阳具已成为某些商店公然陈售的“情趣用品”，大家已不再那么大惊小怪，而未婚女老师的反应——“满脸通红”、“哭笑不得”，也比刁氏的“大惊失色，气得流下泪来”要缓和了许多，这种变迁也不可谓不大。

就人类整体而言，他们的性本能乃至十一种性原色可以说是一样的，但在进化过程中，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民族却有不同的性意识、性文明和性文化，结果使得人类的性图像因时代与民族的不同、意识与文化的差异，而显得更加多采多姿。

因此，在认识了组成人间性事的十一种原色后，接下来我们想窥探的是中国人以其独特的性意识和性文化，为它们配演出什么样的情色图像。（本文收录於《中国文化里的情与色》一书）

博主新书：《中国文化里的情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