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能记住回家的路

　　少年在乡村，经历了很多事，日子长了，很少留下印记。好像记忆消失了，总也回忆不起来，越想越杂乱，模糊得没了影像。但有一条狗，记得清晰，始终没有忘记。

　　狗是一条黑狗，全身的黑，黑得着了墨。只有额头上，有一点白。可能是全身乌黑，那点白就有点耀眼。黑狗原本不是我喂养的，是村北张家养的。我们家在村南，相距一里远。那天我去张家玩，手里拿了一块馍，刚坐下，冷不丁出来一只小黑狗，一拐一拐的，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手中的馍，眼巴巴的样子。我顺手给它一块馍，小黑狗很高兴，叼着馍一拐一拐地走了。

　　张家的儿子张七说，这狗很吃嘴，前天是吃了一只小鸡，让我给揍了一顿。这么小就敢吃鸡，大了还不惹祸。勒死吧，下不了手，养着吧，是个祸害。扔了几次又回来了。

　　我从张家走时，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我。回过头一看，是那条小黑狗，我把它撵回张家，走时它又跟了出来。这样几次，张七说：这狗跟你有缘分，要不你就领回家养吧！

　　张七不愿意养的狗，我当然也不愿意养。再说，我对狗从来都没有好感，没有考虑，一口就回绝了。从张七家走时，小黑狗依然跟着我，张七看我不愿意，就把小黑狗掂在手里，让我离开。走了一段路，还是不放心，回头看看，没看到小黑狗，就很放心地回家了。

　　回到家里，刚坐下，凳子还没暖热，看到小黑狗来到我身边，一双小眼睛骨碌碌望着我，很可怜的样子。突然就觉得小黑狗真的与我有缘，看小黑狗的伤腿，心生怜悯，就抱起小黑狗，给它包扎了伤口，又给它喂了一块馍，算是接纳了小黑狗。

　　我给小黑狗起了个名字：“小白”。我们乡村，很多话是反着说的，比如男孩，往往会起了个姑娘的名字。张家生了个男孩，起个小名叫张妮。这里面有包含着娇宠的意思。我给狗起的名字，既是娇宠，也包涵着外貌特征。

　　小白是条很懂事的狗，并不像张七说的那样吃嘴，是个祸害。小白到我家后，变得温文儒雅，善解人意，没多长时间，家人与邻居，都喜欢上了小白。

　　小白的聪明，是大家公认的。每次外出回来，离家很远，小白就感觉到了，屁颠颠的跑出来迎接我，看到我就一路撒欢，前边带路。我坐下歇息，小白就趴在我跟前，瞪着两只黑亮的眼睛看着我，从不打扰我。不像其他的狗，见了主人，不是舔，就是亲，还只往身上窜，巴结讨好。邻居来了，如果是熟人，就会迎上去，带进院里；如果不认识，小白就站在院门前，吠叫着不让进院。但只要邻居与主人搭上腔，小白立马就不叫了，摇头摆尾迎上去，迎进院里。到我家来的人，都夸小白懂事。

　　几个月时间，小白就长成了一条大狗。长大后的小白，行动敏捷，跑起来一溜风。村里有喜欢打猎的人看了说：“好狗，驯驯就是一条好猎狗。”其实不用驯，小白就成了猎狗。小白第一次捕获的猎物，是一条黄鼠狼。那年冬天，家里闹黄鼠狼，养的鸡被黄鼠狼偷吃了两只。知道是黄鼠狼干的，但没办法。一天夜里，我正在睡觉，听见院里扑扑腾腾，起来一看，小白嘴里叼着一只黄鼠狼，那只黄鼠狼还在无力地挣扎着。

　　抓黄鼠狼，可能是个偶然。但抓野兔，是小白的长项。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带着小白到山上溜达。有一次经过一片麦田，惊起一只野兔，我用手一指野兔，说：“小白，快追!”小白听到我的指令，箭一般冲去，半支烟的功夫，小白就叼着那只野兔回来了。

　　那天，为了奖赏小白，我给小白一支兔腿。狗与人一样，也需要物质刺激，可能是那只奖励的兔腿起了作用，第二天，小白又抓回一只野兔。那天正好张七来我家坐，看我把一只肥嘟嘟兔腿奖励给小白，张七心疼得不得了。张七说：“给它点剩骨头就行了，一支兔腿，糟蹋了。”我笑笑，没有吭声。张七啃了一口兔肉又说：“早知道这狗还能抓兔子，就不送你了，我也隔三岔五能吃上一顿兔肉。”

　　连一块兔腿都不舍得给狗吃的人，却总想着狗来回报他，我不知道，小白跟着他，还是不是现在的小白？狗之于人，它是忠诚的动物。狗通人性，说明狗是有灵性的。它的忠诚，来之于主人的关爱、尊重。如果只是一味索取，而不付出，不知道狗还是否会忠诚主人？

　　小白的懂事，出乎我的意料。每次给它兔腿，小白吃完后，就离开灶房，从不在主人面前穿来穿去，这跟一般的狗有着很大的区别。大多的狗，看见主人吃东西，就站在主人跟前，瞪着两只眼睛，看见主人丢下块骨头，或者是扔下快红薯皮，马上跑上去捡起吃掉。然后再回到主人跟前，骨碌着那双眼睛，眼巴巴的看着，一副贪吃的样子，让人厌烦。

　　也许是小白太优秀了，优秀的让人起了贪欲。有一天，小白突然不见了。我以为是小白又独自出去抓野兔，也没当回事。到了晚上，也不见小白回来，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事，小白从来不会跑出去一天不回来的。一家人找了半夜，也没找到小白。过了三天，还不见小白回来，我知道，小白是不会回来了。

　　小白丢失后，一家人很伤心。母亲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么懂事的狗，是不会走失的，要是还活着，不会不恋家，小白肯定是被人逮走杀吃了。”一想到小白被人杀吃，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

　　那一段时间，我把村子里喜欢吃喝的人家，还有与我们家有隔阂的人家滤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逐家暗访，看看有没有留下可疑的痕迹，比如狗毛、骨头等等。可我根本没有找到可疑的痕迹，甚至没有看到我怀疑的人，脸上有什么不自然的表情。

　　半个月一晃过去了，我彻底绝望了。我知道，小白再也回不来了。可我在梦里，常常梦到小白，依然活着。只是，我的小白，神色憔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在梦中，小白见了我，急急地向我奔来，可小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着，总也挣不脱，眼看着就到了我的跟前，又突然被拽了回去。

　　醒来我就想，小白没有死，还活着。只是那梦告诉我，小白想回来，可回不来。我一向是不相信梦的，我觉得，梦是胡思乱想。也就是所谓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白丢失后，我一直不相信小白是真的死了，所以，夜晚做梦，梦中的小白，就活着出现在我的面前。可这一次，我相信梦，我相信小白没有死。尽管小白不能回到我的身边，但只要小白活着，能不能回来，并不重要。

　　小白丢失的第十八天，我在地里收花生，感到有点疲劳，就坐在树荫下歇息，突然打了个�，迷迷糊糊的，听见一声狗叫，那声音，分明就是小白的叫声。我猛地一激灵，爬起来就往家里跑。

　　我确信，一定是小白回来了。我想，小白听到我的脚步声，肯定会像以前那样，一溜撒欢，老远就迎出来。可我到了院墙外，也没见到小白，就在我疑惑时，听见“汪―汪”两声狗吠，声音有点鸣咽，少气无力。但我听出来，那就是小白的声音。

　　当我一脚跨进院门时，我惊呆了，小白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看见我，小白想站起来，可费了很大力气，也没站起来。我跑上去抱着小白，眼泪就流了出来。

　　眼前的小白，瘦骨嶙峋，身上缺皮少毛，一条腿微跛，躺在地上，张大嘴巴，只喘粗气。脖子上被套上一个皮圈，皮圈上还留着一截挣断的铁链。毫无疑问，小白是被人逮走后，用铁链子拴了起来。盗狗的人，不是为了吃肉，而是为了养起来。从这点上看，盗狗的人，是一个喜欢养狗的人。

　　可以看出，小白为了回来，受尽了磨难。为了挣断铁链，小白作了很多挣扎，靠近皮圈附近的毛，因挣扎磨得露出了皮肉，形成了一个圆圈。身上很多地方皮肉模糊，结了黑痂。可以断定，这是小白为了挣断铁链时留下的。从体力消耗上可以看出，小白是经过长途跋涉，加上没有进食，导致了身体虚弱。

　　看着小白，我再次留下了眼泪。那个盗狗的人，一定是个爱狗的人，绝对不会亏待小白的。可小白为什么忘不了自己的主人，义无反顾地要回来？我给了小白什么，是那小小的一块馍吗？还是那些本来是自己劳动所得的一条兔腿吗？我无法弄懂。

　　是的，人在很多时候是不懂狗的。人只知道狗是畜生，是通人性的畜生。但人忘了，狗不仅通人性，还忠诚主人，知道报恩。报恩，这在很多人还没有学会时，狗就学会了。小白就是一条知道报恩的狗。就因为在老主人要抛弃它时，我给了它一块馍，收留了它。

　　我这样想时，眼泪又流了下来。

　　一年后，邻居三叔告诉我，小白是被他的一个亲戚弄走的。他的那个亲戚在栾川大山里，喜欢打猎。他亲戚说，小白到他家后，每天给它弄肉养着，可小白还是挣断铁链跑了。他说，那是一条灵性的狗，很少见。

　　栾川离我家，大概四五百里。

　　

　　责任编辑：小 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