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人画山水
蜀人李姓,以勇为名,无忌其字也。负笈走京师,受业问道,广结朋侪。壬午秋遇之市楼席上,初即之温文朴厚,言讷讷不能出于口,恂恂处子也。性不能饮,少饮辄醉,颓然座间,惓惓赤子也。予素喜绘事,时闻同志诸子盛称蜀人丹青,心窃慕之,愿假观焉。乘间屡言于蜀人,不应亦不甚拒。固请之,不获已,乃于箧间出其所为山水。展卷披寻,幽邈深浑,荒寒寂昧,未可得而名焉。于是瞿然而惊,怃然而叹,曰:“有是哉!斯皆梦界仙都之未许俗子轻窥者,子何从而得之?樊川序长吉集有云:‘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陇,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子之画其庶几乎!戛戛造此,亦至矣尽矣,其有说乎?”蜀人如欲有言,终笑而不语,数请之,徐应曰:“仆所得者画境,所求者画道也。画之道无他,八字以尽之,曰:息虑澄怀,委心任运。复约为两字,惟不争而已。昔居巴蜀,喜为汗漫游,以岩壑为道场,日参悟其间,涤尘氛,屏思虑,展缃缥而驰情,托丹青以寄意。初遵四王为六法之始,继溯两宋得一画之心,以定发慧,因幻见真,素楮足宝,柔翰是亲。比客京华,恍疑结庐通衢,熙攘相薄,纷呶交侵,五风十雨,万念千思,心脾怫郁,魂梦支离,三月不敢言画,几欲掩目塞聪以去。路歧亡羊,道傍杀马,世务多端,去取之际殊难以为怀。画道云乎哉!”予闻而叹曰:“噫嘻,亦异哉!何痴之甚也。子不名勇乎,乃如是之怯耶?窃闻勇者冲风沐雨,忘死掷生,以振一世英声,虽千万人,吾往矣。而子惮于一鼓之劳,甘为三舍之避,蜷首缩尾,顾后瞻前,安在其无忌也?”蜀人冁然,旋正色曰:“君亦识乎勇怯之辨耶?勇于言者怯于行,务其小者忘其大,斯世情之常也。十步杀人,千里逐鹿,发上冲冠,气寒域内,此亡命之勇也,仆谢不能;隳突坊间,跳踉陌上,攘臂揎拳,惟力是竞,此屠沽之勇也,仆谢不能;颜厚过甲,胆大于天,寸利所在,乃忘厥身,此驵侩之勇也,仆谢不能。仆所谓勇者,似怯似庸,亦愚亦智,行人之不行,避人所莫避。不有冥海之渊处,讵得抟扶摇绝云气以图南哉?老氏不云乎: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予乃豁然,从而为更进一解曰:“我知之矣。常人之勇以胆王,子之勇独以神全。孜孜矻矻,求合于天,心注道真,目无馀子,此无忌者一;我执大破,俗谛俱泯,遗形得意,灭古非今,此无忌者二;理尽象穷,纯以神遇,从心所欲而不离中道,然后知法非法非非法,古人无者,我不必无,古人有者,我亦不必无,不党不偏,若失若得,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此无忌者三。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其此之谓欤?”蜀人顾笑,相视莫逆。遂援笔为记,聊识因缘,兼写浮世之感云。时癸未季冬之月。 责任编辑:吕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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