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茫茫一片白

  满村子那梨花,一片茫茫的白……

  你对我说过,你来自四川那个偏远的山村,满村都是梨树,每年三四月梨花开了,满村子一片雪白,犹如下了一场大雪,层层叠叠,高低参差,错落有致,一片茫茫的白,白得那么纯洁、那么坦荡,有风吹过,梨花仙子般飒飒地摇晃,洒下的露水凉凉的,像是一颗颗亮晶晶的珍珠……村里依然很穷,乡亲们开玩笑说,这梨子一年能卖多少钱啊,白得好看能垫肚子、当衣服穿?这就叫“一穷二白”!确实,一村人没几个能穿得上好衣服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仍然很传统地保留了下来。从七八岁开始,除了上学,你就要下地劳动了。妈妈给你讲过花木兰的故事,说花木兰十六岁便替父从军,很小的时候就在家跟妈妈学会了纺纱织布。你向妈妈撒娇说你也要学花木兰,长大也要替父从军。妈妈说好呀,那你先学会帮家里做事。于是成了妈妈的影子,跟随着妈妈风里雨里、太阳底下,插秧、收割稻子、拔花生,有时还要收豆子。

  一次,你和妈妈到山里打柴草,回到半路,你觉得盛满了柴草的背篓沉得像是一座大山,稚嫩的肩膀早磨起泡了,火辣辣地又痒又疼。你走一路歇一路,越走觉得越沉,也越走越慢。走到一个叫三叉岭的坳口时,你实在走不动了,于是发脾气似的把背篓和柴草搁在地上,坐在路边眺望远去的妈妈的背影,流着泪大声哭喊:“妈――”坳口的山风飒飒地吹过,凉凉地舔着你洒着泪水的小脸和散乱的头发。妈妈没有听到,她的背影越拉越长,越去越远、越小……雾霭中的山风伸出的舌头很有劲儿,不久就把你脸上的泪水舔干了。你用小手理了理落在额头和脸上的几绺散乱的头发,目光穿过夕阳下的山冈,撒往旷远的山峦,望见火烧云那边极穷远的天际,只剩下一片淡淡的青黛,越去越淡,淡得几近虚无。你不知那儿到底有多远,是青海、蒙古还是新疆?是花木兰从军打过仗的地方?你太小了,你的脑海还是一张白纸,无论想像这支神奇的笔怎么涂抹,总也涂抹不出个具体的样子来。你早已不哭了,因为你知道哭也没用,你想起了爸爸,并学着他的样子把背篓勒到肩上,牙一咬,鼓起腮帮,沿着弯弯的崎岖山道,一步一步,蹒跚着朝山下的土路走去。

  

  然而,你是命中注定了要离开家乡那条穷村子的,这起因于你那个不甘心一辈子呆在穷山沟的姐姐。她率先与一帮姐妹到了那个灯红酒绿的都市打工,几年后,眉毛纹得弯弯像是两抹远山、嘴唇涂得红红像是鹦鹉嘴巴的姐姐回到了村里,一村人见了像是看见怪物,远远地站在树下或路边观看,指手画脚议论纷纷。可姐姐却笑他们少见多怪,晚饭后就对15岁的你说:“妹妹,走吧,跟姐姐到城里闯世界去。”你眨巴着眼睛问:“不读书了吗?书包还用带去吗?”姐姐塞了一把奶油糖果给你,骂你笨蛋:“傻妹子,读书能饱肚子?糊涂。”你又问:“那儿有干饭吃吗?”得到了姐姐肯定的回答后,你又问:“有猪肉吃吗?”姐姐皱着眉很不屑地说:“妹妹你真‘土’,嗨,怎么跟你说呢?有啊,什么都有啊,只要我们肯干……”

  距村子二十三公里的地方有个小镇,那儿早就风传以后大学生不包分配的消息。那天傍晚,灯笼般的日头掉下了山岗,四野雾霭苍茫,蹲在老屋前的爸爸望着小镇方向,抱杆竹子做的烟筒,不断地吧哒吧哒地抽烟,隔一阵就吭吭地咳嗽。突然,他把烟筒朝脚边的一块烂了的碓臼石一搁,发脾气般说去吧去吧,你俩都去吧,狗日的,看来以后的世界要变,读书再多也没用。你们妈也不争气,生了你们两个都不带柄的,自古女生外向,你们俩都给我滚吧!妈妈就只懂得撩围裙抹眼泪,把眼眶都抹红肿了。她是个没有主见的女人,在家里从来都是爸爸说了算。她就只知道原先走了一个,一直牵肠挂肚,现在两个女儿都走了的话,以后还不把一颗心都给扯了出来?但她实在不愿意女儿在村里受穷,又见大女儿把城市夸得比天堂还好,最后也默默同意了。

  一趟几乎两天一夜的长途班车,把你和你的憧憬、你一路上的大惊小怪载到了那个灯红酒绿的都市。从车站出来,姐姐和你拎着杂七杂八行李搭了趟三轮车,七弯八转拐进一条小巷,在一栋民宅前下车。门开着,里面黑洞洞的,摸黑走上四楼,然后姐姐在一间小房前开了锁,摁亮了一盏大概十五瓦的电灯。昏黄的灯光下,两人前脚踩后腿走了进去。这时你才发现,小房宽不过八平方米,居然摆下了四张木架床,逼仄的空间里晾满了乱七八糟的胸罩、内衣内裤、长衣长裤等,空气潮湿郁闷。姐姐向你解释,为了节约钱,她和另外三个姐妹合伙租下这个小房,不包水电每月才一百二十块钱,这在都市里算是很便宜的了。当晚,你和姐姐就宿在同一张单人床上,姐姐说凌晨两三点钟那三位姐姐才下班,你听得不是很清楚,因为你实在太困了,模糊中一下子便跌进了梦乡,就看见家乡满村子梨花,茫茫的白,像下了一场大雪,白得那么纯洁,白得那么坦荡……但第二天你睁开眼一看,一切都变了,狭窄的小房非常邋遢,床前和床底遗弃的卫生巾、卫生纸、月经带、瓜子壳到处都是。一种小小的老鼠――姐姐管它们叫米老鼠,看来不怎么怕人,常常从床底下爬出来觅食,有时还跳上那张堆满杂物、肮脏不堪的梳妆台,用亮晶晶的眼睛盯人一眼,倏忽逃去。房里天亮后也仍然像在夜晚,昏黄的灯泡像个永远睡不够的小老头,眼丝血红,厚厚的眼泡皮里瞪人的眼珠木然不动。但如果没有它,小房里可能什么都看不清楚。

  两天后你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干饭和猪肉在城市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人们吃海鲜山珍还嫌不好吃呢!这是姐姐带你到一家宾馆的包厢,吃了一顿后你才知道的。那顿丰盛的饭菜,由一位拥有南瓜般大的肚腩的老总做东,好像是做成了什么生意,另外还请了对方老板和几个西装革履的客人。吃到一半时,南瓜肚老总色迷迷地瞥了你一眼,说这小妞还挺鲜嫩啊,突然在你脸上拧了一把。有点疼,不过比不上有一会妈妈拧的痛。毫无防备的你哎哟哎哟叫起来,腮帮鼓起,怒目而视,一颗小虎牙滑稽地暴露了出来。一桌男宾客嘻嘻哈哈大笑,席间有人说这小马驹恐怕还没装过马鞍呢!对方老总说陈老总您既然喜欢,今晚就把她弄回去,权当老牛吃嫩草,哈哈哈……坐在一旁的姐姐再也忍不下去了,第一次充当起了母亲的角色,母鸡护小鸡般把你拉倒身后,“她还小,才15岁,你们……你们太过分了!”姐姐嘴唇哆嗦地说完,因激怒而羞红的脸已被泪水打湿了。

  酒席散后,姐姐把你安顿在宾馆大厅,说让你等她一会,说完与醉醺醺的南瓜肚老总搭电梯上楼去了。足足过了一个多小时姐姐才下来,一脸倦色,头发稍稍有些散乱,拉了拉你说我们回去吧。这时南瓜肚老总也从楼梯上走下来了,远远地望着你和姐姐,边走边笑,不怀好意地笑。姐姐把你带回住处后又赶去上班,直到凌晨两三点钟才回来。这时同一个小房的另外三个姐姐也回来了,她们的说话声,还有拎塑料桶到过道那边那个厕所兼冲凉房里洗澡的声音,把你吵醒了。你睡眼惺忪,见姐姐洗完澡走到床边,就问姐姐是同她们几个一块的吗?干的什么工作?姐姐回答说在一家夜总会上班。再问,姐姐捏了捏你小腿一把,说困了,睡觉。第二天中午,姐姐带你上街吃烧腊快餐,你觉得姐姐她们干的工作似乎充满了神秘感,又问了一次姐姐究竟干什么工作的。这回姐姐不但不回答,还狠狠瞪了你一眼,叫你以后就不要再这个问题问了。

  第三天上午,姐姐带你逛了趟大街。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噪声刺耳,都市好像日夜都在躁动着喧嚣着,永远不知疲倦。在你眼里,城里的女人不管老小穿戴都好极了,有些还涂脂抹粉,头发染得金黄,还有染成绿色的,绿得像山沟里的野芋头叶子;成年男人似乎个个都很有钱,很阔气的样子,走路很有派头,有时迎面走过,就朝打扮得蛮漂亮的姐姐好看的脸和高耸的胸脯挖一眼,像是想挖走什么似的。姐姐没有理睬他们,倒是和几个与姐姐年龄相似的女的嗨地打个招呼,扬扬下巴,擦肩而过。

  姐姐把你带进了一座四五层楼的商厦里,那儿四周上下商品堆积如山,琳琅满目,光怪陆离,简直赛过天堂。姐姐什么都没买,实际是带你开眼界的,在迷宫似的超市和一个个商场里拐来拐去,你和姐姐终于从各种商品、电视机、音响的大喇叭广告声浪包围中冲了出来,走上十多级台阶踏在商厦出口的地面上。猛然出现的日光使人一下子很难适应,怪兽般的高楼大厦上空阳光灿烂,蔚蓝的天蓝得很远,蓝得使人眩晕,还飘着几朵哈达似的白云,你一时头晕眼花,不辨东南西北。你在姐姐的带引下晕晕乎乎走过马路,往右一拐,朝一条小街里走去。姐姐这时弯下腰对你说,妹妹呀,城里是有钱人的世界,没钱寸步难行,坐吃山空啊!姐姐的床铺太窄了,两个人睡很不舒服,出来就是为了挣钱的,现在姐姐带你到一家发廊学手艺,你要听老板的话,可不兴偷懒呦!你侧着脑壳,很天真问学什么手艺?姐姐说别问了,等一会你就知道了。大概只走了五六分钟路,姐姐把你带进了一家叫做“夜来香”的发廊里,介绍给一个熟识的约三十来岁的女老板。

  那女老板抬头朝你描了一眼,对姐姐说哟――这个就是你妹妹呀?瞧这脸廓这身段,啧啧,说着在你屁股上捏了一把,两瓣嘴唇上下翻动:不错不错!不过,这点年纪就舍得让她出来捞世界,是不是还嫩水了些,家里人是不是太狠了点?姐姐似乎有些难为情,顿了顿说,没办法呦,家里穷啊,这年头,再小也得干活呀!大姐,我小妹就托付给你了,以后麻烦你多多关照啦。女老板又说,我这里就两种谋生的手艺,洗头和按摩。添个人头多双手,人气更旺,她要不嫌我这庙小尼姑多就留下吧。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在我这里干就得不怕辛苦不怕邋遢,可不许说我亏待她呀!姐姐一脸讨好相:大姐你就莫谦虚了,得了你的照顾,我爸我妈感谢还来不及,怎么敢说你亏待呀!回头我把她几件衣服拿来,拜拜!就这样,你留在了“夜来香”发廊。

  在“夜来香”发廊不过短短半年,你不但学会了洗头和按摩,学会了应付各种手上像得了痒痒病的不安分客人,学会了榨取男人们口袋里的钱(这种钱通常不超过三五块钱),还学会了许多以前在乡下一听到就脸红心跳的话。你终于明白姐姐是干什么“工作”的了,她为什么能够穿得那么漂亮,同时还有那么多存款。一天晚上九点钟左右,在那间阴暗、逼仄的按摩房里,一个满嘴酒气的四十多岁男人粗鲁地把你揽进了怀抱,色迷迷与你谈“一锤子买卖”,卖的是你,买的是他,如果保证是未开过苞的,三千块现钞一分不少。当然,你如果不卖他不会强迫,这话他已经说在前头了。他边说着话,边把带来的黑色皮包的拉链拉开,让你实实在在地瞧见里面花花绿绿的钞票,一叠一叠的,全是一百元一张的大钞。说完他又把拉链锁了回去。

  这时你觉得自己好像走在一条独木桥上,摇摇晃晃恍恍惚惚,你看见了那条掖在山旮旯里的村子,满村子梨花,茫茫的白,白得像云――不,雪花一样白,白得好纯洁噢……而此刻独木桥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但深渊里似乎雾霭缥缈、彤云缭绕,宫阙巍峨,仙乐隐隐,一堆堆金子发出的光芒穿透了天上人间……关键时刻,姐姐那几句“坐吃山空啊,出来就是为了挣钱的”话在你耳边响起,这话一次又一次撺掇着你,最终像一根软软的绸带子,一把将你拽了下去……你咬了咬嘴角,又露出那颗小虎牙,鼓起小小的腮帮,狠狠地朝那个粗俗男人点点头。后来那男人走出按摩间交买钟钱,女老板把两张百元大钞掖进裤袋,不怀好意地瞥了你一眼,狐疑地笑笑,之后你便晕晕糊糊地跟着那个男人走出了“夜来香”。

  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人和车辆,你和他保持着约莫五十米的距离,走着走着,跟他走进了一家深藏在巷子里的私人旅馆,就那么在一间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与他住了一个夜晚。你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一堆凌乱龌龊的动作,翻转剪绞花样多多,酒气的秽臭与劣质香水纠缠,气喘吁吁……不害羞不厌恶是假的,不疼痛不想马上从窗口跳出也是假的,但“出来就是为了挣钱”支撑着你,况且都已经赤裸裸地进行交易了,那还顾得上害羞呢,你只好义无反顾了……翌日天蒙蒙亮,疲倦不堪的你尽管知道心灵和肉体蒙上的罪恶已经无法洗掉,但你还是在盥洗室洗了个澡,按了按口袋里那男人给的胀鼓鼓的三千块钱,怀着初次丰收的窃喜和痛苦,咬着牙鼓着腮帮,悄悄地下了楼,悄然离开了那家旅馆。

  既然搭上了这样一艘船,风推浪涌,你知道你已经很难回头了,于是便有了以后的第二次、第三次和更多更多,认识了的、陌生的,顺理成章地成了你的主顾……当姐姐知道这一切时,你已经记不清卖了多少次了。姐姐狠狠盯了你几分钟之久,伸手就掴了你一巴掌,接下去又把你抱进怀里哭了,你也哭了,姐妹俩悲恸在一起,泪水也滴在了一起。后来姐姐猛然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长长叹了口气,决绝地说,既然都已经这样了,夜总会收入的钱多些,干脆就到我那儿去干吧。从此,姐姐那家夜总会又添了一名靓丽的“小姐”。夜总会其实就是有钱人的世界,称它做销金窟还差不多。说白了,它是有钱人尽情享乐,涂脂抹粉的“小姐”们出售笑声、出售青春、出售力气甚至出售肉体的所在。夜总会门前的霓红灯总是闪闪烁烁、光怪陆离,夜总会里几乎任何一个角落,都有令人迷醉的香气和灯光,歌舞厅里轻歌曼舞、春光荡漾,然而,脂粉与钞票之间的肮脏交换,却随时都可能在每一个名目高雅洋气的包厢里发生……

  

  两年之后,身心千疮百孔的你,忽然对那种灯红酒绿感到了极度的厌倦和反感,你觉得你再也无法在夜总会里忍受下去了――这点你跟姐姐不同,在跟她大闹了一场之后,你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那个樊笼。你觉得你好像从罪恶的陷阱里挣扎了出来,你几乎讨厌了所有的男人,你反感他们碰触你的身体,你想从此金盆洗手,在社会上呼吸新鲜空气,自由自在地生活。但你不想也不愿再回到农村的老家了,那种偏僻闭塞和贫苦落后,跟现代都市的生活相比,简直一个是地狱一个是天堂。为了能在城市活下去,你在街头徘徊了好几天,浏览着一张张贴在街头墙上、电线杆上的招工广告,这时的你已经懂得,说的比唱的好听,这里面该暗设了多少骗人的机关啊!自己初中一年级还没念完,又能干些什么呢?最终,你决定回到以前“夜来香”给客人洗头和按摩。这种民间发廊一家一家的站在街边,无论什么样的男人来了,给个妩媚的笑脸他们,就能把他们勾到转椅上乖乖坐下,接下去给他们搓洗,有点像在农村搓洗芋头或红薯!脏?脏什么脏,比带着泥土肥料的芋头、红薯,还能脏得到哪里去?里面的按摩间一般只挂一块门帘,男人们动动手脚可以,开点荤荤素素的玩笑也可以,但谁也不敢动真格的,因为只要按摩女一旦咋呼起来,外边正在洗头、搓头的发廊妹、客人还有那个女老板都会听闻,一般男人谁敢自讨没趣?经济收入嘛,当然少多了,但可以安然度日,凭干活拿钱心安理得,再不用过那种心灵和肉体都遭受摧残的日子了。

  你刚到“夜来香”对那个女老板说了来意,她就眉开眼笑地咋呼开了:哟――是在夜总会受够了吧?小妹子咧,那热碗饭菜香是够香的,但味道不好尝是不是?也是啊,好人吃不长久啊!三十多岁的发廊女老板旁敲侧击、挖苦讽刺、同情安慰等等,兼而有之,说不定她也是个过来人。女老板笑吟吟地接纳了你,安排好你的食宿,同先前一样,仍旧让你洗头,搓洗完头发给客人捶腰捏背。有时有客人需要按摩,每一个钟收十五块钱,按摩女与老板六四分成,你也一样。在没活干的时候,你就和几个发廊妹子坐在街边的长凳上,看形形色色的行人和来来往往的各种车子,有些男人从发廊前的街道上慢悠悠走过,或者驾了摩托车、电单车放慢速度,眼睛里好似烧着一团火,又像想长出钩子来似的,长颈鹿般把脖子伸得长长,发情的野狗般朝发廊门前嗅来嗅去,车子欲停未停。这时你和你的发廊姐妹们,往往不约而同地嗨一声,腔调拉得又尖又长,甜甜腻腻地李老板、孙老板或钱老板什么的呼唤起来,说您还不快点进来呀?我们这帮女孩子惦念您很久啦,嘻嘻……

  接下去就会有生意做了,操作规程是千篇一律的,理发、洗头。洗完头,便用你们的一双可爱的小手在客人额头、眉心和手臂、肩背、腰椎等处施展魅力。客人通常会闭上眼睛作消受状,一副无限销魂的样子。这时客人的头发还是湿的,接下去的活应该是拿风筒吹干头发,但吹干头发后客人就会走了,况且头发吹干后不方便按摩,这时你和你的姐妹们觉得到了火候,便适可而止停止供应手上的舒服了,不失时机地献上一脸妩媚:你们男人家可真够辛苦的,一天到晚在外边累,快累出病来了是不是?进里边(按摩间)去吧,让我给你按摩按摩,保证能让你彻底舒服,真的!坐在转椅上的客人身上的舒服感蓦然消失,口袋里有几个钱的,不少人会笑眯眯就范,像被牵羊似的被你或你的发廊姐妹领进按摩间。这样,他们口袋里那几十块钱便乖乖地扔在发廊里了。当然会有熟客和回头客,只要你们在伺候他们时,能和他们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身子挨得近些,最好时不时用自己鼓胀的胸脯、性感的大腿,蜻蜓点水般碰触一下他们身体的一些部位,保证就能让这种客人心猿意马,下次乖乖“回到”你们的发廊帮衬。

  每天上午客人照例很少,你和你的姐妹一般睡到十点多钟才起床,头发散乱、一身慵懒地趿着一双红色或其他颜色的塑料拖鞋,踢踏踢踏地走到小街斜对面的粉铺吃桂林米粉。吃完扯一截粉桌上的廉价餐巾纸抹抹嘴,胡乱地朝地上一扔,回到发廊便无所事事。于是,你和你的姐妹们就在街边摆一两张桌子,利用旁边的路树作为免费的太阳伞,在透过树叶漏下的零碎光点下哗啦哗啦搓麻将,在嘻嘻哈哈无所顾忌的笑声中,从别的姐妹身上榨下些小钱,权当榨得一些小小的欢喜。太阳实在猛了,你们就回到发廊里看电视,或者听歌,听相声,嘻嘻哈哈,消遣半个上午的欢乐,一边等待客人光临。

  你告诉我,那晚八点刚过,你给一个样子有些斯文的中年客人洗头,他脸色一直有些阴沉,不说一句话,好像心事重重。可能是你柔重适度的手法和盈盈的笑意温暖了他的心,当你给他洗完头,问他是不是需要捶捶腰按按摩的时候,他默默地朝你望了一眼,点点头同意了。看来这个客人与那些莽汉不同一个档次,应该有些文化,这你从他善良忧伤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在那间阴暗逼仄的按摩房里,这个客人规矩得让你惊讶,在你给他做按摩时,莫说乱说乱动,他还好像怕碰到了你身体的哪个部位似的,多次让自己的身体或手脚主动避开。像给大部分客人做按摩一样,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作为按摩女的总会主动与客人说些话,为客人(也像有一点为自己)排遣寂寞,于是你和他开始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一会儿后这个中年男人也答腔了,问你老家在哪儿,花一样的年华,为什么不上学念书。这时你眼眶忽然红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你竟然动了真情,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一些身世从回忆里拽了出来,当然,你来到这座城市后做的那些肮脏事你是绝不会说的,这是一个做过夜总会“小姐”的女人的最后底线,就是拿刀子撬嘴巴也不能吐露。中年男人听了,不知是不是引起了他的共鸣,竟然淡淡地吐露了一句:前年,我老婆碰上了一场车祸,死了……你惊呆了,真的?你问。躺在按摩床上的他一动没动,一直没有回答,胸膛一起一伏,像是强制自己陷入回忆的痛苦中。

  一个钟的按摩时间够了后,他终于说话了,话声依然淡淡的,像一缕徐徐的风吹过湖面:加一个钟,行吗?说的语气很有礼貌。你当然巴不得,同时你也对这位中年男人有了好感。你跑了出去,告诉了发廊的女老板客人要求加钟,又回到按摩间。门帘刚放下,想不到那中年男人说:你累了,先在凳子上歇着,歇够了再说。你一听便感到不安:这怎么可以?客人掏钱,我们付出劳动,天经地义的呀!中年男人说他多买一个钟,本意就是为了要让你休息的,坚持要你歇息歇息,聊聊天就行。你好感动哟,就说不行的不行的,老板知道了会骂我的。中年男人笑了,说你这个傻丫头,只要我们两个人不说,就只有天地知,鬼才晓得!

  满了两个钟后,你先似乎有点依依不舍地走出了按摩间。他门帘一掀走了出来,也有点舍不得走的意思,在发廊过道的长沙发上坐下了来。这儿有过堂风,按摩完了的客人坐一下,解解乏,也是人之常情。而你为了表示报答,也热情地劝他休息一会再走,还身不由己给他泡了杯茶,双手端着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递去给他。

  就是因为那杯热茶,那位妻子葬身于一场车祸的中年男人竟走火入魔,两天后又来找你按摩了一次。在按摩间里,他和你说起了悄悄话,劝你马上离开发廊。他说他会尽快帮你找个正当工作。你眨着一双亮亮的眼睛问:那么,我住的吃的怎么解决?他说这还不容易嘛,租间房子每月才一百块钱;吃的嘛,帮衬快餐店,或者自己煮,都行。你当然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然而你以前碰上的龌龊勾当太多太多,从未得到过男人真爱的你也许感动了,也许也不愿想得太多太远,就这样把讨厌天下所有男人的想法一股脑儿抛到了脑后,当时就同意了这种设想和安排。

  中年男人的安排很快就变成了现实。有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位有过夫妻生活的中年男人懂得如何关爱女人。他怕你受委屈,很快为你添置了全套生活用具,教你如何学会到市场买米买菜,有时还亲自动手给你煮吃的。当中午或晚上,在他将要离去你住的租房时,你主动地挽留他,要他留下来陪你,话里的意思他当然能明白。想不到他摇摇头,谢绝了。他说他希望的是天长地久,不是一朝一暮的拥有。当他推开房门走时,但每次都走得有些勉强,脚下像是沾了胶水,回头朝你笑笑,说声拜拜,然后有条不紊地走下楼去。

  你是这样想的:是祸躲不过,是福也避不开。正因为那位中年男人从没对你粗鲁地动过哪怕一个手指头,更促使你在心里酝酿了某种迫不及待的心情。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窗外的天空挂着一弯新月,你又露出了那颗小虎牙,鼓起腮帮,冲动地把他强拉硬拽留下来过了一夜。从那天晚上起,你们算是正式同居了。你很难忘记,同居后的他对你是多么温存体贴啊,虽然也有一堆紊乱的动作和呼哧呼哧的喘气,但波涛过后是晚潮潺潺,海岸轻触,月色柔和……这是你自己主动要求的,你不但非常乐意,还恨不得这样的时光定格在永远的一瞬之中。为了给你排遣寂寞,让你心花盛开,他给你买回了电视机、录放机和好多光碟;在好多个双休日,他带你去到海边疯玩,在海崖边为你拍摄彩色照片,带领着你赤脚在海滩上走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在月亮遮遮掩掩的晚上,你们像一对年轻的恋人一样,在公园里婆娑的树影下,说过了许多卿卿我我的话。你知道,也许他也懂得,这种话对于你们俩显然已经多余,但你仍然要说,好像完全不说就会让爱情少了味精还是什么似的。这时你才觉得,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好的男人,有了一个心疼自己的男人在自己身边,生活着多么美丽啊,生活是这样多姿多彩,有滋有味!老家――那个遥远贫穷的山村,在你脑海里已经逐渐淡忘了,并且渐渐远去了。

  故事的结局,是你和他都没有预料到的。两个多月后,他和你都才猛然发现,你那颗在“那种场合”混惯了的心总是安定不下来。你过不惯家庭生活,不愿克服生活中哪怕一点小小的困难。不知为什么,到了夜里,虽然他就在你身边,但你开始觉得寂寞了,经过轰轰烈烈之后,好比从娱乐园里那架巨大的风车的最高点腾云驾雾般飞快落到地面,一切都变得平淡无奇。你喜欢伫立在租房的窗口前,眺望外面城市夜幕下的闪闪烁烁的霓红灯,这时会产生种种幻觉,一时恍惚听闻夜总会里跳艳舞的笙歌妙曲,一时又恍惚身置发廊,耳畔响起姐妹们的浪笑声……当那个中年男人不在的时候,你忍不住拿出手机来和那些姐妹们通电话,有发廊的,有几个是夜总会的。她们问你现在在哪里混,“水头”足不足,男人粗鲁不粗鲁,嘴巴呵出的气体难不难闻。她们说青春易逝红颜易老,出来玩吧,小笨蛋!后来你终于出去了,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夜夜外出。那天夜里,中年男人八点多钟回到租房里不见你,就打电话找你,后来电话打通了,你心里很不愉快,嘴巴还挺硬。你说:你嫌不嫌烦呀你,我又不是小孩子,出来玩玩还不行吗?你不愿意让他知道你当时置身在一帮什么样的姐妹们中间,嘴唇扁了几扁,腮帮一鼓,索性就把手机关了。你后来才知道,为了找到你,他驾着摩托车找了半个城市,最后失望而返。

  又一个夜里,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月落星稀,没有了任何来往车辆。迫不得已,你打通他的手机,让他接你回去。你知道他肯定不高兴,甚至会发火,但几乎可以肯定他仍然会来接你的。果然,他在阑珊的夜色下驾着摩托车赶来了……把你接回“家”后,他没有发出怨言,但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就那么在床头呆坐着。舒舒服服躺在被窝里的你知道自己错了,但你无法说出一句忏悔的话。房间里的空气非常沉闷凝滞,僵持了半小时后,他默默地走了。你一直注视着他,但竟然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

  翌日清晨,他倒是来了,眼丝红红,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感觉里像是蹿来了一条狼。他木桩般站着,冷冷地对你说:你还是离开吧,我们根本就不是同路人,我不能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霎时,你眼里涌上了泪水,心里很乱很乱,像是揣着个兔子怦怦地跳。但当时的你觉得自己没有一丝恳求的冲动,只是把很久没鼓的腮帮鼓了起来,闷着头一声不吭盯着他,见他铁青的脸色毫无变化,于是默默地起了床,草草梳洗完毕,就收拾了自己的简单衣物,拎起那个桔红色的小皮箱走出了租房的门。你喀嚓喀嚓蹬着楼梯走下去时,听到背后传来沉重的砰的关门声。这一刻你心头一震:你知道,对你,他已经坚决地关上了心上的大门了。

  你的心被磕痛了,咬着嘴唇,泪水潸然流下……然而你仍旧没有悔意。你只是狠狠地想:男人的心其实很硬,奶奶的,比栗子褐色的外壳还硬!但你没有想到,他硬着心肠把你打发走,不是他不爱你,他也是无可奈何!

  满村子那梨花,一片茫茫的白……你拖着皮箱在大街上踽踽独行,皮箱下面的两个小轮子一路吱扭吱扭,很烦人地尖叫着,时时踯躅不前。你觉得前路茫然,脑海里一片茫茫的白,像一团团云絮,风是从哪儿吹来的呢?不知道。思绪理不清,理还乱。你是首先想回到姐姐那里去暂时落脚,还是准备回到“夜来香”发廊那帮姐妹那里去呢?要不就回到老家那条贫穷落后的村子去吧,那里有父母和乡亲们质朴的疼爱,有流不尽的清亮亮的溪水和洒不尽的汗水,有乡村姐妹们开朗无邪的笑声,那一切可以洗净自己的身子和心灵,重新塑造出一个新生幸福的你。诚然,你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都市,到饭馆端菜洗碗,靠低廉的薪水养活自己。只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容易,需要忠诚地劳动,付出很多很多辛劳,你有这样的决心和毅力吗?

  

  责 编:宋世安

  题 图:苏于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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