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大瀑布

  阴差阳错,在艰险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腹地,我和藏族兄弟更桑相依为命之时,正有数支探险队进入位于藏东南的这片“人类最后的秘境”,试图撩开这个取代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和秘鲁科尔卡大峡谷,刚刚被确认为是真正的世界第一大峡谷的神秘面纱。      从甘代过溜索之后开始翻越各布拉山,才使我开始真正尝到了雅鲁藏布大峡谷的凶险。走在各布拉山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回想从派乡翻越多雄拉进入墨脱,和从墨脱到旁辛、加热萨、甘代的那些极端难走、即使藏族同胞也认为不可思议的险途,这时却都成了阳关大道。从巴玉村打听到去藏布巴东大瀑布的道路后,因为没有足够的资金请向导,只好按照村民的描述,我俩摸索地去寻找。   开始的几天,路上都在下雨,山路很不好走,而且我们携带的食品也日渐减少,连压缩饼干都快没有了。更桑曾几次对食物的短缺表示担心,他说,去不了就不去了吧,回巴玉。我说:不行,这是我的工作,要去。他就没有再言语。   沿途,更桑多次沿沟下去探路,虽然我有丰富的徒步长江和神农架找“野人”的经验,但和在山区长大的更桑比起来却是远远不足。在与山脊平行的山路走到了尽头后,开始顺一条泥石流沟直泄而下,这条泥石流沟甚至比鲁古到巴玉的那段瀑布之路更陡,几乎就是90度。最糟糕的是,这条在这个枯水季节干涸的瀑布,或者说泥石流沟,除了大石头就是小石头,没有任何树枝荒草之类的东西可以攀抓——看来得改攀岩了。没有过多考虑,也没时间犹豫,我们小心翼翼地顺沟而下,不时需要手脚并用。我不断喊“稍稍的”(我和更桑创造的语言,意思为小心、慢慢的之类的意思),与其说是提醒更桑,不如说是安慰自己。      走了不远,更桑脚下一滑,踩飞一块大石头。我看着那块脸盆大的石头象一只足球似的乒乒乓乓飞了下去,声音回荡了好久,空气中竟顿时有了一股火药味。幸好,更桑另一只脚和双手都抓稳了一块非人力可以撼动的更大的石头,安然无恙。走这样的路需要精神和肉体都高度集中,很快我的前胸和后背就都是汗了。   走着走着,我的脑子稍一走神,脚下突然一虚,一块篮球大的石头飞向我脚下十几米外的更桑。我忙大声喊叫,更桑也许是听到了我的喊叫,也许是听到了石头的撞击声,本能地往左边一闪,我眼睁睁地看大石头从更桑脑袋右边顶多10厘米的地方呼啸而过——我找了一处稳固的大石头坐下,觉得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如果更桑闪向右边,如果石头不是从更桑的头部高度而是从肩部腰部飞过,那……真是老天保佑。   泥石流沟总算走完了,我们转入一片松林,循着树上的刀痕摸索着继续前进。两个人没有一句话。这样的丛林之路表面上看起来比泥石流沟好走多了,实际上却是危机四伏。林木掩盖了的危险,其实比看得见的危险更可怕——在这样布满腐质和荒草的丛林里面行走,动作要领是每一脚都要试探着前进,先虚着脚探踏实了,再放下身体重心,每一步都马虎不得,稍许的松懈都可能产生惨重的后果。   走出松林却又是一条同样直陡的泥石流沟……这样的泥石流沟走了四条后,浪涛声越来越强烈了,空气的湿度也越来越大,从地形看,我们终于接近峡谷的底部了。也就是说,大瀑布应该快到了。      就在看到瀑布的10多分钟前,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崖边,一堆茂盛的荒草骗过了我的眼睛,稍不留神,脚下一空,一个后滚翻,头朝下,飞下山崖。我还记得我头朝下飞的时候,左手本能地抓住了一个树枝或者别的什么,缓冲了一下,身子正了过来,屁股正好卡在一棵大树的根部。我的右手一直攥着刀,挥了挥刀,右胳膊能动。我又甩了甩左胳膊,也没事。我正在检查双腿的时候,更桑过来了,一把抓过刀再不给我。   他在我的下方,目睹了我摔跤的全过程。更桑说,我手中的那把刀,差点把我自己的脸砍成两半。从那天起,更桑就一直不再让我拿那把一米长刀了。在这之前,我一直用刀清除路上的障碍,并每隔几米就在树上砍出自己的印记,免得归途走错。   看到瀑布的时候,我并没有期待中的那份悸动,胳膊腿都扎扎的疼,心情恶劣的直想哭。因为那一跤不但弄得我浑身都疼,还摔坏了我随身带的相机。两台相机中,一台打不开后盖的就先不去管它了;另一台我反复检查,看起来似乎一切正常,可是再顶级再专业的相机都是娇贵的,都经不住这么摔。最让人担心的是,要是这表面看起来一切正常的相机,真有了什么看不出来的内伤,以后拍出的照片都是“朦胧派”,那可如何是好?   宿营时,我们发现粮食严重不足,而天也一直都在下雨。我们是不是有可能走不出去了呢?悲观的情绪开始弥漫。看看身边的更桑,我不禁满腔歉意。刚进大峡谷的时候,他是我的民工,可是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现在,我们是生死兄弟。自从感觉到食物短缺以后,他就拒绝食用压缩饼干和方便面,只吃糌粑,理由是不好吃,吃不惯……可在食物充足时,他对这两样食物从没有表示过反感。更桑还先我戒了烟,理由是他没有烟瘾。   这天,所谓的晚餐就是一桶开水,更桑坚持让我吃了最后一袋方便面,还要分我一半他的糌粑。我用军刀把那块两个烟盒大小的腊肉切下一半,坚持让他烤着吃。虽然腊肉的哈喇味这时早已不再令人讨厌,但我坚持没动。      更桑见我脸上有了笑容,嘴里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这地方,意思思不好……真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更桑说这天他去打水,第一次使用了我们的绳子,就这样,桶还是差点让激流冲跑了。他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让人害怕的地方……更桑再次夸起了他的家乡,坚定地说,这地方不好,不好不好……说起来,更桑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少年时代离开怒江边的西藏左贡县,辗转到日喀则作了苯教和尚,再后来有一天,和尚不作了,要遍游西藏各地,用他的话说,现在西藏地方大多都跑了……更桑那天的话也要比平常多,反反复复说:这个地方不好,不好嘛……然后,他突然问我:“你,‘老婆’有不有?”   我和更桑不可避免地要谈论一些男人之间的话题,我知道,更桑其实比较喜欢汉族的女孩子。他这天很是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皎洁(这兄弟一直不能准确发出我的名字的准确读音),你‘老婆’都没有,这样劈擦(藏语,死了、完蛋了的意思)了不好嘛!没有意思嘛。这样的地方不要来了嘛!不好嘛……”   更桑还说:你爸爸妈妈有,我爸爸妈妈有,我们俩个这样劈檫了真的不好嘛!没有意思嘛……我们两个好好的快快回去嘛——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点头称是。   那天,由于我们在走泥石沟前精简过一次背包,所以俩人只有一个垫子、一个睡袋,只能一人一半扯着睡,枕着我的毛衣,各想心事。更桑说:睡吧……我们两个,好人么,佛陀会保佑我们的。这时,摔坏相机的不快和可能走不出去的恐惧都渐渐离我远去了,随之而来的,竟是一些温暖的滋味,觉得这是一件很温馨的事情。进入墨脱以来,和很多兄弟一样,我越来越感觉到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保护着我们,我相信我们不会有事的,紧要关头,我们总是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一切都不会那么糟糕吧……我想着想着,很快就睡着了。   真是好运。第二天,找到一个好角度拍摄这个瀑布时,还看到了另一个大瀑布。阳光丝丝缕缕照亮了大瀑布,有了光就有了一切,我只要按快门就行了……现在想来,那是我在大峡谷度过的最愉快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虽然,从后来冲洗出的照片来看,有哥们说,大瀑布没有你吹得那么壮观那么神呀?我只好说:这只有放大了看,放到一间屋子那么大可能差不多吧,因为周围的参照物,连石头都是房子大的,照片都缩小了,自然看不出什么效果,放大吧,放大了也许可以感受得到……不亲身抵达那个地方,你无法感受到这一切,你无法体验那份愉悦……那种幸福我无法言表。   事实上,更桑只是在我们走了一个月终于走到大峡谷顶端的扎曲,按我们的速度再有一天就可以到达川藏公路过上好日子而我坚持又要再沿江往上看瀑布的时侯说了一句:“你爸爸妈妈有,我爸爸妈妈有,我们两个这样劈擦(藏语音译:死了,完蛋了。)了不好嘛!我们为什么非要去?能不能不去呢?……”我说这是工作我也没办法,他就转而去考虑我们怎样才能到达并能活着出来……他这天只是坚持再也不让我拿刀开路,因为在上一个瀑布我持刀摔的那一跤,他目睹的过程应该比我亲历还惊险,所以他就一直比我还心有余悸。   那一跤只能说是我命大或者说佛祖保佑,当时我只摔下几米就让一棵松树挡住了,让我沮丧之极的是伴我历经风霜我视若心肝宝贝的顶级佳能EOS1相机摔坏了一台,人倒是只从颧骨到小腿各擦破一点皮。我自己除了心疼相机感谢老天倒没觉得什么。更桑目睹的我手里那把一米长刀要不是舞得快肯定自己把自己的脸砍成两半的幸运过程,却使他从此落下再也不能看我拿刀的心理阴影……更桑做过两年苯教和尚。我在漂流船上还拍过他修行过的日喀则大竹卡寺庙,那些日子数次面临绝境又屡屡柳暗花明使我差点相信他的有神论……回到城市,我自然又成为唯物主义者。不过,这位藏族兄弟在大峡谷中不知不觉教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这些, 将会时时温暖我那在都市中常会变冷的心,不去忘记保存善良和爱心。这也是那一年在雅鲁藏布江这条世界最高大河“探险”,我最大的收获之一。      那些日子,人们“发现”大峡谷中确有传说中的大瀑布存在是一大新闻。在那个使我至今仍心有余悸的绿色峡谷中,当我和我的藏族兄弟更桑翻越又一座大山,又一次断粮蜷缩在山顶的帐篷里饥渴难耐耿耿难眠的时候,全国人民比我们先从CCTV的屏幕上看到了大瀑布。几天后,当我拐着双腿颧骨渗血面目狰狞心情恶劣地和更桑站在真切的大瀑布跟前,水雾扑面,惊涛震耳,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我们没想到的是:关于这的确是个奇迹的大瀑布,和雅鲁藏布大峡谷一样,在1999年岁首,又出现和美国人争谁第一个“发现”的局面,甚至扯到事关民族尊严……一切都是那样的耐人寻味。我不知道,争这样的“第一”能给我们这个饱受苦难的民族争来多大面子?我和我的很多朋友都认为,所谓“发现”这个词用在这里很可笑!有点不久前让美洲原住民判处死刑的哥伦布的那个时代的怪味道。也许,对于苏醒不久的中国探险,真诚直面自己的勇气更重要一些。      我们在大峡谷之前的两个月,一个美国人在大瀑布旁遇难了。早几年,一个叫武井义隆的大个子日本人,也在大峡谷遇难……虽然我个人一直对这两个国家没有好感,但我们应当对这二位勇敢者表示应有的敬意。站在探险者的立场,在大自然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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