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卫:开车送孩子上学,然后去看革命

像所有人一样,维克多只关心怎样活下去,至于要在一起罪行中扮演什么角色,他顾不上劳神。当社会陷入无组织状态,犯罪则必然发展成高度组织化的活动,并逐渐成为生活常态,被所有人接受。

四年前,英国选战正酣。根据民调,大卫·卡梅伦领先工党对手的优势急剧萎缩。恰在此时,有人发现一本书,判读卜辞似地从中推断出这位年轻的保守党领袖,将入主唐宁街10号。书的作者既非政界人物,亦非媒体名嘴,甚至不是英国人,而且那本书根本也不属于政论类,而是小说。作者是个名叫安德烈·库尔科夫的谢顶中年人,胖乎乎的像只企鹅,假如在大街上遇见,多数姑娘们会把他看成师傅,而不是大叔。这是一个不大方便归类的人,身为乌克兰作家,却用俄语写作。如今的政治气候下,这一点比较敏感。但此人对时局的洞察力,却一再得到证明。

在他2004年的小说《总统绝恋》中,虚构的总统布宁被政敌下了毒。没过几天,乌克兰总统候选人尤先科就被证实曾遭投毒,成为生活模仿艺术的又一案例。据说作家因此还被喝酒。那是“橙色革命”之后的事,当时请他客的情报官员想知道,那本小说是否为现实中的政治阴谋提供了灵感。作者的答复也很绝——下毒的亲们又不看书,干他的书屁事。更神的是,书中还写到俄乌两国之间因为天然气供应发生纠纷,而这件事两年后也兑现了。于是不少二货以为文艺可以干预生活。听人八卦说,美国出过一起谋杀,作案手法是从斯蒂芬·金的小说里学来的,作家为此受过道德法庭审判。金老师辩驳说,嫌犯除了谋杀,必须再加一条控罪——剽窃。笔者一初中同学,早恋惹了麻烦,老师一查,发现也是看小说受了不良影响。那是一本年代更早的乌克兰小说,叫做《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果戈里的后代威武。

《总统绝恋》中有一段写到2013年,各国首脑在莫斯科冰浴,其中一位就是上面提到的乌克兰总统布宁。在场政要还有一个人,正是大不列颠的保守党首相。而这一角色的现实人选,非大卫·卡梅伦莫属。还有一更少不了的人物,就是东道主俄罗斯总统。这位弗拉基米尔·普京先生下野几年后,重返克里姆林宫政治漩涡的中心。这些靠谱的描写,或许因为作者在前苏联度过了人生前三十年,对于东方政治风云诡异的戏剧性,颇有一些阅历。这些阅历为他观察世界提供了特殊角度。他曾这样评论英国政治,人物那种程序与结果的可预期程度,对于一个成长在“铁幕”东侧的人,简直靠谱得乏味。

▲安德烈·库尔科夫

文学写作本属高度政治化的职业,虽然只是很少有作家肯于公开承认这一事实,好像天底下真有“纯艺术”这回事。如今干这行的,不写的时候干什么正变得更加重要。好在这里要说的人,除了政论,小说写得也有意思。此人的国际性的文学声名,开始于《死亡与企鹅》2001年出版的英译本。说起俄语小说,我们往往想起那些“拖派”大部头,一大堆这个斯基那个维奇的,随处还要撒点儿散装法语,还没翻到一半,开头讲的什么早都忘了。这本书不一样,薄薄的一本,叙事简洁素净,充满卡夫卡式的荒谬感。由于书中特有的当代乌克兰经验,这个新国家有了一个进入世界文学版图的机会。

故事发生在苏联解体后的基辅。随着国家陷入财政危机,各项非必要开支都在削减,动物园也开始遣散原本十分珍稀的居民。一只名叫米沙的企鹅被领养了。好心人名叫维克多,是个总被退稿的作家,除一台打字机外家徒四壁。他遇到一个人,问他想不想有人为自己的作品买单。当然想——搞写作的谁不想?那么好,此人约维克多定期供稿,但不是小说,而是讣告,每月付三百美元。这在当时可不是小钱,能让企鹅每天吃上鳕鱼。整个冬天,维克多宅在家里,为一些素昧平生之辈炮制谀墓之辞。陪着他的,是米沙。

不像很多小说里的动物,米沙不说话,不卖萌,没有任何拟人行为。有时维克多伏案写作,它会蹒跚到书桌下面,把长喙搭在他膝盖上,满眼忧伤。对于来自南极的企鹅,室内供暖纯属折磨;只要主人把浴缸放满冷水,它的全部笨拙立刻消失,一跃潜到里面降温;每次随维克多去公园,也会一头扎进湖上垂钓者凿出的冰窟窿,过老半天,直到维克多的心悬到嗓子眼儿,才从远处另一个窟窿钻了出来。他们分享各自的孤独,彼此依赖。

前面说过,维克多写的是讣告。只是这些文字和一般讣告略有不同——那些接受颂扬的传主都还活着,所以文字也就一直搁着,没能发表。世界上哪家媒体不是预先写好一堆要人讣告备在那儿,以应不时之需。事情就这么渗着,维克多、米沙岁月静好,直到有一天,有个神秘人物跑来问维克多,想不想看到自己的作品印成铅字。当然想,是个搞写作的就会想。可这里有个问题,就是讣告这玩意儿一旦公诸于众,文字中功德彪炳的描述对象就得立刻挂掉;他们都是乌克兰的大人物,大到会碍一些人的事。那些约稿的人,都是对他人生死有发言权的人物,控制个把报社简直就是一片蛋糕,进出维克多家门,更是连钥匙都免了。风能进雨能进谁谁谁不能进那一套,在此免谈。这些人可能留下一沓钞票、一只手枪,甚至托他照看小孩儿。

大人物们一个个入土为安——他们各有别开生面的死法,从挨枪、勒毙到被跳楼坠亡——讣告也一再重复公众耳熟能详的俗套:某某永远离开了我们,他的岗位不久将有后来者继任,但他的离去是国家不可估量的损失,而他也将永远活在我们心里。由于作者的摄像机始终聚焦于男主角,犯罪活动的细节在叙事过程中着墨不多。对读者来说,这应该是个遗憾。每当死人的事发生,悼念文章的作者维克多会被邀请参加葬礼,旁边站着永远一身黑礼服似的米沙,成为现场一景。很快他有了“企鹅”的绰号。每回有事要办,和他接头的是个也叫米沙的人,书里叫他“非企鹅米沙”。

企鹅米沙患有心脏病,要救命就得换心,四五岁孩子的心。手术费不算,单心源就非大人物莫办。可这事却有人替他办成了,因为还有更多的葬礼等着企鹅到场添彩。至于维克多,就像所有人一样,只关心怎样活下去,至于要在一起罪行中扮演什么角色,他顾不上劳神。当社会陷入无组织状态,犯罪则必然发展成高度组织化的活动,并逐渐成为生活常态,被所有人接受。随着名气渐长,这对人鸟搭档成了阴谋集团的“阳极保护”手段——吸引公众视线,并根据形势需要,随时准备抛出顶罪。小说出版后,乌克兰有个反对派记者遭到斩首,很多人怀疑此事背后与当时的总统库奇马有关。

最初知道这本书,是汉学家蓝诗玲(著有《鸦片战争》等书)来信推荐。更有意思的是作者库尔科夫的个人履历,感觉此人一身都是历史。这个60后生于列宁格勒(现名圣彼得堡),父亲是军机试飞员,母亲是医生。赫鲁晓夫时代,众多军工部门解散,他爸重新在安东诺夫飞机设计局找到工作,于是搬迁到乌克兰的基辅。一家人挤在两居室公寓(但比我们当年的大杂院、亭子间强),对面就是引擎轰鸣的试飞场。他小学时开始显露文学才华,写过歌颂列宁大叔的诗。从基辅大学日语专业毕业后,校方让他去谍报部门做监听。服从分配就得接受保密管制,几十年不能出国。他妈托有权力的病人走后门,在档案中做手脚,把他调到了警察部门。

这段时间,他开始给期刊投稿。编辑老师对他都挺不错,但发表的事爱莫能助。他们建议库尔科夫创作正能量的作品。在这个地下出版传统深厚的国家,他的作品通过复印形式,以非法渠道传播。他还被邀请到莫斯科这些城市参加朗诵会。此外,他也私下把文稿寄送给西方出版商。对方的回复一般都是:亲爱的库先生,鄙公司的业务限于出版高端文学作品,祝您别处交好运。直到一家瑞士文学代理公司接手他的业务。这些经历使你确信,在这个全球写作者越来越会来事儿的年代,地下文学的血脉还在世界的某个偏远角落,微弱地流动。

苏联解体前后,出版业基本停摆,库尔科夫只好自己掏钱印书。他找人借钱,从哈萨克斯坦购进廉价纸张,到货之后,却发现根本不是印刷用纸,而是包装材料,只能凑合着用。然后还得想办法开假证明,告诉印刷厂自己不是在搞非法出版。等书印好,还要自己一家接一家摊位跑发行。一家报刊零售商订了一万册书,又拿不出钱;好在索还时没遇到刁难,但他自己有没有运输工具,只好请一个殡仪馆的司机喝酒。俩人取了货,在灵车上歇了一夜,直到那位师傅一早再去拉死尸。那本小说名叫《大奔儿头先生的世界》,后来还得到过俄语布克奖提名。

此后十几年过去,乌克兰变得更加无序,库尔科夫的小说也继续充满可堪媲美拉美“爆炸文学”的荒诞性。前面提到的《总统绝恋》问世后,俄罗斯媒体和文学界开始对他实施封杀,说他对普京有大不敬的描写。虽然他用俄语写作,但俄国文坛拒绝对他的新书做出任何评论,而且他还受到过电话威胁。十年前,俄罗斯成为巴黎书展主宾国,该国代表要求法方取消已经发给他的邀请。

伴随克里米亚危机,乌克兰东部的内战升级,库尔科夫更多专注于身边的事件。虽然早在西方成名,太太是英国人,孩子都是外籍(他自称是家里唯一的乌克兰人),但他留在基辅,零距离观察身边的革命——抗议活动的中心独立广场,就在他家步行距离内——毕竟他还有一份记者职业。也正因为距离感的丧失,他对局势的判断力开始脱靶。他在近期出版的《乌克兰日记》中曾乐观地说,反对变革的当权者多是胆怯无能之辈,因此不会爆发大规模武装冲突。显然政治占卜这活儿,技术含量高到近乎抽签撞大运。这里或许还包含了一个亲西方人士的一厢情愿,但至少,以一个作家对于人性的了解,总不该忘记残暴行为更多出于恐惧,而不是勇气。今天的乌克兰局势,源于各方一系列误判导致的连锁反应。

“开车送孩子上学,然后去看革命。”这个俄裔乌克兰人在日记里如此写道。他的句子就像1914年,卡夫卡在奥匈帝国对俄宣战那天,记了一条“下午游泳”。历史风云再怎么变幻,也取消不了生活的日常性。随着政治气候升温,他的孩子变得愿意上学了。他们可以在那儿和同学讨论重大事物。一个新近脱离极权政治,尝试进入现代化路径的古老国家,总有很多话题要讨论。就像有人学开车,没听明白交规就急着上路,结果撞上电线杆子。他说整件事都是一些人的阴谋,为了推销汽车,骗他买保险。他觉得别人推荐汽车的好处,就该把车白送给他,为他的车祸买单。

作者:李大卫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媒体文化评论人。


© 2024 实用范文网 | 联系我们: webmaster# 6400.net.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