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总统堂前燕

  我用了半年时间才约见到冯博娟。收到采访邀约后,她一再犹豫,和家里人商量了多次,她的谨慎和防备让我几近放弃。我抱着最后一次试试的念头联系她,没想到她同意见面,原因是,她想为这个社会传递“正能量”。   我之所以再三联系她,是因为她是冯国璋的玄孙女,冯国璋第三子冯家遇是她曾祖。众所周知,冯国璋是“北洋三杰”之一(另两位是段祺瑞与王士珍),袁世凯的得力干将,曾担任过中华民国代理大总统。   3月初的一个下午,冯博娟站在北京一家酒店大堂的钢琴旁等着我。她刚上完拉丁舞课,背着个大运动包,简单地涂了口红,没有刻意化妆。看她的微信朋友圈就可以了解她现在的生活,读书、诵经、茹素、习舞、学声乐,偶尔画画,有时也跟更年轻的伙伴一同出游。眼前的她一脸笑容,看不出丝毫防备神色。   其实我能理解她的低调与谨慎。这个曾经的第一家族在中国近现代史中实在经历过太多的沉浮悲欢。   冯国璋少年时寒窗苦读,却屡试不第,娶妻生子后才投身军旅。没想到,文运不通,武运昌盛。他入伍时恰好赶上李鸿章在天津创办北洋武备学堂,他进了武备学堂,从此平步青云,风云际会。   他与袁世凯的交情始于袁在小站练兵时。作为袁世凯的心腹,冯在平定义和团、编练常备军、建立弁学堂和北洋武备学堂、围剿革命军、清帝逊位后平复禁卫军等要害关头都曾鼎力支持袁世凯。袁世凯也想尽办法笼络他,在冯前妻亡故后,袁主动做媒将自己的家庭教师周道如嫁给冯。   士为知己者死,何况知己还是自己的伯乐。冯国璋是新旧交替时代人物,恪守中国固有道德,对袁世凯的忠心无可置疑。但追随袁世凯20余载,协助袁坐上大总统的宝座后,他却渐渐发现自己受了袁的利用。袁在对天下人信暂且旦地许诺“大总统绝不会做皇帝”后,公然复辟帝制,冯大怒不已,忍不住对身边亲信说:“我跟老头子这么多年,牺牲自己的主张,扶保他做元首,他对我仍不说一句真话。闹到结果,仍是帝制自为,传子不传贤。像这样的曹丕(袁世凯长子袁克定),将来如何伺候得了?”   冯国璋毕竟不完全是旧时人物,他反对袁世凯的倒行逆施,但因无法突破传统道德束缚,日夜彷徨于拥袁、反袁之间,不能痛下决心武装讨袁,以至于因受不了内心煎熬而病倒。直到袁世凯称帝次年3月,他才决计联合江西将军李纯、浙江将军朱瑞、山东将军靳云鹏、湖南将军汤芗铭联合发出《五将军密电》,征求各省实权派对取消帝制的意见。众坂亲离的袁世凯最终不得不取消帝制,且很快就去世了。但接到袁世凯的讣告时,冯又想起袁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不禁悲从中来,放声恸哭,声泪俱下地说:“大总统如此英明人物,不料竟会有如此下场!”   黎元洪继任总统后,与北洋实力派段祺瑞执掌的国务院爆发了府院之争,冯国璋是争斗双方的调解人。他没想到的是,黎元洪无奈下台后,他成了新任总统,仍无法避免与昔日的兄弟段祺瑞的矛盾。北京不比江苏,实非冯氏势力范围,冯段斗的结果不难预知。   从大历史的角度观察,黄钟毁弃,必然瓦釜雷鸣,北洋时期政无宁日是无法逃避的。当此乱世,冯国璋主张“和平混一”,无论出发点如何,终难实现。强硬如段祺瑞,虽赢了黎元洪与冯国璋,又何曾赢得中国政治海清河晏?但当局者迷,冯氏病逝前,还口授遗言给徐世昌:“和平统一,身未及见,似有遗憾,希望总统一力主持,早日完成。”   传统政治人物行事大多隐秘不宣,冯国璋也是如此,故其生活细节,大多湮没不传,因其如此,反倒促成了野史疯长。在各种野史中,冯国璋的标签之一是敛财有术。冯由江苏将军任上进京调停府院之争前,段祺瑞就曾对外放话,称冯有“钱癖”。段以清廉闻名,段如此评论冯,很多人就认定冯真有“钱癖”。   传闻说,冯国璋在多个地方置有大片土地和千余间房产,还有3座金矿、10座钱庄银号,并有大量银行存款。1919年,冯还集资1000万银元开办了开源实业公司,后又自己开银行,在开滦煤矿、启新洋灰公司等企业有大量投资。有人估计,他的个人资产高达2300万银元,却在死后被经手人员侵吞了大半。但冯博娟的父亲冯勇说,家里人并没怎么讲过曾祖置办产业的事,反倒是听说曾祖刚去世时,外面风传冯家已经破产。当时冯家人不明实惰,冯家遇将家里丧事托付给大哥冯家遂,脱下孝服立赴南京查账。他到南京后七天七夜不睡,每晚抽的炮台烟烟蒂都能堆满一缸。为防止有人模仿他笔迹封账,他以德文签字,终于把账算清,查出许多假账。冯家遇当时若不如此行事,冯家就真破产了。   冯家遇15岁就被父亲送进北洋速成武备学堂,19岁被公派留德学习军事和冶金化学。冯国璋当时可能打算让他子承父业做军官,但袁世凯称帝后,冯、袁政见分歧,冯家遇怕被袁氏扣作人质,不敢在北洋军队待下去,竞以黄胆水涂面装病回家。   脱下戎装后,冯家遇转而倡导实业救国,并予以实践,先后创办了东方油漆厂、保定电灯厂、天津恒源纱厂、天津大陆银行、大城银行。孙传芳与冯家遇从小是同学,孙得势时,曾邀冯家遇出山做官,也被他拒绝了。冯家遇不仅自己决定远离官场,也不准子女从政。长子冯海嵛于北京辅仁大学化学系毕业后到家里油漆厂当了厂长,三子冯海岗(冯巩之父)在辅仁大学学习教育学,其余子女多学习自然科学,成年后都不与政治沾边。   冯家遇经商有道,在他这一代冯家堪称富足。冯勇出生时,冯家遇还摆了燕窝席,可见其对长孙的喜爱。   虽然不参政、不结党,但冯家遇一直心系国家命运。归国后,他的西装一次也没有穿过,只着中国传统衣冠,流利的德文也不再说。他请犹太建筑师把家宅盖在了天津河北区,坚持不住租界,受外国人保护。   新中国成立前,冯家遇曾与共产党某高层人士面晤,他问:“你们是中共还是俄共?如果你们的政治主张都能够实现,我宁愿捐出所有财产。”事实上,1949年后,他确曾几次为国家捐款。此后,像所有民族资本家一样,冯家的产业都被公私合营了,在当时的三无反运动中,冯家遇虽最终被定为“基本守法户”,但当时运动中一些激进分子对他的侮辱,使这位一直主张公平正义的老人心灰意冷,身体每况愈下,病逝时年仅65岁。作为油漆厂厂长的长子冯海�成了“资本家”成分的公职人员,毕生致力于化工事业。   文革时,冯家是天津造反派批判的重点,冯家在常德道的洋房大门、院墙被人卸除,一家人毫无隐私可言。抄家成了家常便饭,一楼左侧的房间打上了封条,锁着查抄物资。冯家遇遗孀当时已经70多岁,连同儿媳都被红卫兵毒打以至晕厥,冯家人犹如惊弓之鸟。   那时,冯家中老年人都被隔离在老宅里,不许随意走动,年轻人则被发送到外地。冯勇当时刚好读完大学,被调到衡水工作了几年,后来做了机械工程师。冯勇的大姐冯筠被送到甘肃种地。弟弟冯毅因没有资格上大学,赌气去了新疆建设兵团。   与冯毅同去新疆建设兵团的知青费明后来撰文回忆冯毅说:“他的干净整洁、穿着得体、举止优雅、谈吐有致,在当时这叫小资,是社会容不了的人……我成天喊着愿为共产主义牺牲生命,他却切实关怀体恤周边的人们。这发自内心的悲天悯人情怀真挚感人,最终改变了人们的偏见。后来,不管他在地头儿,在麦场,大字不识的农工们都围着他,津津有味地听他随便讲的任何一件小事。”   回天津后,费明常去冯毅家里做客,他被这个家庭的气氛感染。“在那个政治运动无休止的年代里,家庭成员互相检举揭发,夫妻反目、父子为仇之类的破事儿见得多了,走进冯家,看到的却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庭和睦的一派融融景象。”但亲情并没能把冯毅从抑郁中挽回,他最终选择了自杀。   一提到文革那段日子,冯勇就言辞躲闪,想一带而过。他感受到这些年舆论对那一段历史的态度已然发生转变,但他仍然不愿多讲。他们兄弟姐妹从小就为出身所苦,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谁的后人。他们这一辈人名字中之所以不用家谱中的“禁”字,就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   冯博娟听长辈们讲过一些往事,她犹疑要不要把家族的这一段经历写成书,她既担心长辈们不愿回忆,又怕读者心中流血。   她更愿意讲那些温暖的家族记忆。比如,曾祖冯家遇觉得外面社会险恶,不愿子女受外界坏的影响,特在家里设立私塾。他教育孩子们尊重老师,每天给老师打洗脚水,过清苦的生活,完全不是把后辈当少爷、小姐培养。他的孩子们也把这一传统延续了下来。   冯博娟小时候最喜欢听祖父坐在藤椅上讲《论语》心得,旁边倚着大自己十岁的小姑姑。那时候她还不识字,但就是喜欢听祖父低沉而缓慢地讲述中国的老理。爷爷会讲流利的德语和英语,又通晓中国古典文化。小姑姑冯茹现在回想起来还非常感叹:“父亲已经完全吃透《论语》的精髓,至今我还受益于他的教诲。”   孝顺是这个大家庭最在乎的美德,冯家遇就对孝顺的人格外敬重。冯茹说。父亲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必是向奶奶问安,对奶奶千依百顺,从不违抗奶奶的意愿,所有的东西都是先给奶奶,然后才会分给孩子们。   在冯博娟看来,她这代人性格受到家里最主要的影响是自律和保守,这使得这个大家族出身的人比较拘谨,但另一方面,这又让他们在复杂的环境中能保持定力,会退一步思考。   由于家庭变故,冯博娟7岁时随母亲移居香港,过上了港、津两地飞的生活。高中毕业后,她陪同学参加卡拉oK比赛,被飞图唱片选中,要进娱乐圈,家里人明确反对,都觉得她应该继续上学。可是她喜欢音乐,像妈妈。那时候她常常从香港带回一些新唱片,六叔冯巩就来她家一块儿听。冯博娟想要试一试,出了张唱片,和几位歌星一起在内地走穴开了十场演唱会,还客串star TV的主持。两年下来虽然好玩,她还是决定退出娱乐圈去求学。“我没有受过正规训练,不是那块材料。”更重要的,是冯博娟看到了娱乐圈的复杂,每个人都会变成赚钱机器,不存在真正的自我。有过这段经历,她觉得六叔冯巩更是不易,竟能够突破家庭的阻力,在自己喜欢的艺术道路上坚持走了下来。   后来受学法律的姐姐和姐夫影响,也看到当时香港社会中律师所受到的尊重,她考入伦敦大学的SOAS攻读法律。2002年回到香港进律所工作后,不断要学习,持续加班,她每天工作12-16个小时,连轴转了8年。文件、电话、见客户,想要做出点成绩给自己看,私人生活完全不存在。她患上了疲劳综合症,身体和精神双重崩溃。这期间她还在投资银行工作过,兴奋地看着各种高杠杆金融产品和刺激的金钱数字。直到金融风暴袭来,她幡然醒悟,开始跳出卖家视角,看到这些金融产品的层层泡沫带来的全球性灾难。如今她在沃尔沃资金部做亚洲区法律顾问,这家公司在管理和思维模式上的保守,以及公司内部的良性互动更接近于冯家的家风,她找到了舒适愉快的工作节奏。   “虽然家业都在文革时被抄了,但我觉得我们一家人还是精神上的贵族。”冯博娟说,“大家庭的品德与特质融入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血液里。”文革结束后,冯家人从没有想要把失去的东西讨回来,让历史过去,生活向前。   沉浮枯荣寻常事,国运家运且由之。   冬去春归燕飞来,剪裁杨柳正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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