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英俊:安得广厦千万间

如果一个建筑师言必称美学,人们会觉得这很正常;如果这个建筑师融入生态环保理念,人们会说此人格调不俗;如果这个建筑师声称中国八亿农民都可以靠自己的力量,通过合作建房住上生态建筑,人们恐怕就会张大了嘴巴:这个建筑师玩得太出格了吧!这位建筑师就是谢英俊。

如果一个建筑师言必称美学,人们会觉得这很正常;如果这个建筑师融入生态环保理念、以“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为追求并获一系列业内奖项,人们会说此人格调不俗;如果他常带一帮学生兵(从建筑系研究生、本科生到十来岁的小学生)亲自动手盖房子,人们会说这人标新立异蛮会玩的;如果这人仅用四分之一的造价为村民建起了三百余套房屋,人们会说玩出了境界;如果这个建筑师声称中国八亿农民都可以靠自己的力量,通过合作建房住上各式外形的生态建筑,人们恐怕就会张大了嘴巴:这个建筑师玩得太出格了吧!

曾经是个规矩人

在大陆,公众第一次得知谢英俊,是在河北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这位建筑师用茅草,树枝,旧木头和一群没有建筑经验的志愿者盖起了生态厕所与几栋生态楼房。今年3月18日,在河南省兰考葡萄架乡贺村,来自全国各地31个农民与学生志愿者,以及贺村合作社生态建筑队的14名队员,一同参加兰考春季生态建筑工作营培训。谢英俊的八亿农民合作建房理想,在大陆走出了第一步。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谢英俊一直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建筑师。1977年台湾淡江大学建筑系毕业后,谢英俊设计了许多大型现代化厂房。上世纪80年代起,谢英俊多次游历大陆从事民居及戏剧考察;在台湾承接了许多政府公共工程的设计,独到的人文理念为他赢得了众多奖项和业内荣誉。其中新竹县立文化中心,一改观众必须正襟危坐欣赏演出的套路,将开放的环形观众席设计成错落的长凳效果,看演出的时候可以喝茶嗑瓜子,高兴了可以站起来叫好,也可以跷脚盘腿,或者与身边的人边看边聊,就像是回到了传统的戏院。

谢英俊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命名为“第三建筑室”,意即“非现代非传统”。他使用低污染、可回收的天然建材如石头、竹子和木料,尽量使用台湾本地材料。他还会将挖地基产生的土石直接用于建造,让建房过程本身也成为一个能够循环的生态系统,是更为本真的生态建筑。但尽管有创新,谢英俊总体上还是个规规矩矩的建筑师。

如果没有1999年一场灾难,谢英俊的生命不会像现在这样精彩。

为世界上人数最少的民族灾后建房

1999年,台湾的“9·21”大地震夺去了2000多人的生命,摧毁了日月潭畔许多山地居民的家园。台湾山地居住着12个少数民族,其中邵族震后仅存280余人,成为世界上人数最少的族群。邵族从日据时期即饱受流离之苦,1934年日月潭水库电站建设被迫迁移到现住地,族人无地可耕,无屋可居,许多人住在“铁皮寮”或者废弃的货柜车里,人口锐减,连传统的祭仪场地也被破坏殆尽。震灾之后,仅存的邵族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等待救助,与政府僵持几十年的土地抗争,也极有可能借重建之名被一夕铲除。几位一直关注邵族文化的人类学社会学学者忧心忡忡,担心他们为寻求生计四分五裂,面临灭族亡种的地步。

要想挽救濒临消失的邵族族群文化,最好的办法就是保存邵族人聚居的社区,协助邵族人重建家园。因为邵族位于水源保护区,稀有动植物保护区,必须是生态意义上的重建。震后不久的10月中旬,谢英俊被请到了重建现场。

虽然是第一次接触到邵族,此前也没有灾后重建的经历,但在人心惶惶的残垣断壁现场,谢英俊已有一个完整的构想,对工程造价也了然于胸。

灾后重建的模式一般是政府提供一定补助,不足部分由银行向灾民提供贷款,一定时间内政府负担利息。且不论银行会不会把钱贷给基本没有偿付能力的贫困山民,这种模式过度依赖垄断性的建筑工业体系和现代金融体系,很多人在重建过程中因过度消费而破产。专业建筑商在重建资金中占据一部分利润,而那些原住民受灾户只能坐在路边看着别人替自己盖房子,靠失业补贴酗酒沉沦。

谢英俊有信心仅用四分之一的耗费恢复邵族社区,帮助重建邵族的文化传统和民族自信。

邵族社区

10月29日,谢英俊和他的设计团队共五人,带着帐篷、睡袋、个人用品和营造工具来到了这里。没有大机械,没有大量的施工人员,就要靠这几个人力量,开始一个部落的恢复和重建。不,也许不应该这样说,跟他们站在一起的,还有所有的邵族人。

邵族的情况有点像大陆农村,年轻力壮的都进城打工,留下无法进入城市的老弱妇孺。谢英俊来之前已经周密设计,最初曾经设想过一种模式,自己和朋友们在外界筹集善款购置必须的重建材料,在邵族内部用以工易工、共食、完全摒弃金钱交易的方式进行重建,但最终没能行得通。而且,居无定所的族人,对这个建筑师所说的用轻钢和竹片建房子的提议也不感兴趣,尽管谢英俊一再强调他设计的房子抗震性好,又通风透气,但他们还是向往那种电视里看到的现代化建筑。再说了,他的重建方案并不招标委托专门的建筑公司,这样盖出的房子能住吗?

没有办法,谢英俊只能雇请了几个邵族人先盖一幢示范房,一边干一边摸索,改良施工材料和方法。他们在这里盖房子,看的人远比干的人要多得多:这些人也能盖得了房子?怕是等不到地震自己就会倒掉的吧?

让族人意外的是,仅用了不到半个月,第一幢房子落成了。

三天之后,族人决定就按谢英俊说的办。族人开了整整十天会,谢英俊在研究了邵族文化传统之后提出,不只为这些无家可归的灾民建起一个栖身之所,设计中还有图书馆、村落教室、工坊以及举行邵族传统祭典仪式的祭场,根据邵族祖灵信仰的传统,每一户都有专门摆放祖灵篮的神龛。族人分别就房屋设计、施工方法、编组方式、薪金问题、分配问题等等进行了讨论。11月30日,他们按41个祖灵篮分41户抽签。此时,谢英俊和朋友们的奔走也有了结果,各界捐助款纷纷到位。12月5日是正式动工日子,按照邵族传统举行了祈福仪式,为了这中断多年的仪式,许多人翻出了久已不穿的民族服装。

谢英俊也由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建筑师,进入了社会运动领域。

以建筑参与社会运动

为了全力投入原住民部落重建,谢英俊将第三建筑工作室从新竹迁到了日月潭,他将邵族重建方式称为“协力造屋”。将建筑去工具化,去专业化(设计除外),让建筑回到使用者手里。将留在当地的邵族人,不论是上了年纪的大妈、大伯,还是因酗酒损伤骨头换过髂关节的人,还是失学后在城市游荡过又回到家乡的年轻人,一一收罗在内。原住民本已在社会边缘,而谢英俊招至麾下的这些人,大多在部落中也没什么地位,让这些不只被主流社会排斥即使在部落内亦受到冷落的边缘人加入重建工作营,藉由集体劳作凝聚强化部落族群意识。

邵族重建另一大特点是大量义工参与。12月11日,第一批50名义工来到施工现场,他们分别是学生、教师、社区工作者及各界人士(后来成为“宝岛义工团”)。他们自费、自备工具及伙食,固定于每个星期六凌晨4时自台北集合出发到邵族社区,成为重建的主力部队。在谢英俊此后的部落重建工作中,累计义工超过一万人次。

12月31日,世纪之交,第一批震灾全倒户重建房屋落成了8户,举行了邵族传统的入厝仪式。每户入厝户提供三道传统菜招待谢英俊和他的建筑团队及族人,还有邵族传统舞蹈表演和营火晚会,狂欢持续到凌晨3点。

2000年1月14日,按照谢英俊与族人事先约定,在新落成的部落教室,邵族母语研习课上了第一节课。

1月21日,在建筑工地上召开了一次会议,制定了未来的社区规范,包括不得更动或者破坏房屋外观、住户都必须去部落教室上课以及未来供水用电问题等等。2月16日,邵族部落重建土建工程完工,召开了社区抽签大会,并成立了社区临时管理委员会。

邵族部落的住房重建仅用了三个月就完工了,但谢英俊和他的团队并没有就此离开这里,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保留恢复邵族传统文化的重建工作才刚刚开始。在随后的3月份里,他们在新建的社区里恢复了中断近二十年的播种祭。虽然连寻找谷种都大费周折,但仪式总算如期举行,大家还决定要按期举行未来各项祭仪。

新社区建得很漂亮,那些边缘人在部落中的地位也无形中得到了提高,并成为协力造屋工作队骨干力量。工作队维持固定成员与流动人员55名,大多是山地原住民。3月5日,台中县泰雅族松鹤部落向邵族求助,工作队又参与了松鹤部落的重建工作。

不只是盖房子,也是做人的工作

当然,并非事事尽如人意——邵族长期被压制被排斥,贫穷不仅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侵蚀着人的心灵,很多人养成了酗酒、懒散、依赖救济的习惯。新房落成不久,有人向谢英俊反映:我的前厅漏水了。谢英俊去看过,漏水并不严重,他们连房子都盖得起来,这点问题自己动手完全可以修好,他们似乎觉得盖房子、修房子都应该是谢英俊他们一帮人的事。他们自己不修,谢英俊也不修,族人是出于依赖的惯性,谢英俊则在试验,看多长时间他们能够自己动手,会发生改变,一直等到两年以后,他们才自己修好了漏水的前厅。

说到这,谢英俊依然是不急不慢:“一开始我蛮着急的,后来知道不只是在盖房子,是在做人的工作,做这种事情急是没有用的,只能慢慢来。”

邵族人最初接受谢英俊,其实是因为他们穷困潦倒没有其他的选择,这一点让他痛心,也带是一种“欣慰”: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毕竟接受了自己的房子。连谢英俊自己都说,如果他们有钱,一定会把房子拆掉重盖,所以才“约法三章”中规定不得更动或者破坏房屋外观。后来,慢慢有来日月潭旅游的人注意到这些房子,赞美“另类”、“自然”、“标新立异”、“与自然融为一体”等等,原住民自己也开始换一种眼光看待这些房子,会自豪地说“这就是我们邵族的房子”“这就是我们泰雅族的房子”。

“9·21”大地震后许多团体个人积极加入了灾后重建的工作,第三建筑工作室是唯一一家将地震灾民吸收到重建工程中的施工单位。灾后三年,仍然从事重建工作的就只剩了第三建筑工作室一家,还参与了争取土地和权利的斗争。至今距地震发生已有六年,他们的工作还在继续。

谢英俊和他的团队以其作品“9·21家屋重建:邵族安置社区”获“第三届远东杰出建筑师设计佳作奖”,他也成了岛内一时争说的对象。正如媒体所言:“建筑的外行人将谢英俊视为善心人士;媒体为他造神话;部分台湾的建筑专业者认为他的建筑简陋而美学价值不值一提;国际建筑界惊叹他的建筑作为。”不管怎么说,“谢英俊起身对抗整个体制的状态,使得他的建筑超越一般美学的领域,进入更深的文化意涵。”

当部落重建成为常态,由于工作队是用常规建筑商报价的四分之一左右完成工程,已经能够在家屋重建过程中实现自偿,在原住民地区建造了300余套房屋,运转良好。谢英俊这样做,实际上打破了现有的建筑设计、发包承建及监理制度,将建筑权从专业厂商手中夺回到灾民手中,也就是减少了建筑业利润。谢英俊之所以被业内诟病,原因盖出于此。

让书生也能建房才叫本事

协力造屋的尝试在国际上早已有之,1907年,德国的基督教传教士Gustav von Bodelschwingh创立“家园协会”,与贫病交加的雪茄工人和农民一起,用自己的双手,在橡树、山毛榉、杉木林间建设家园。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泄漏事故后,同家族的Dietrich von Bodelschwingh牧师在德国创建了“要家园不要切尔诺贝利协会”,1991年,一群德国志愿者与核污染灾民一起,建造起33座就地取材的“粘土木架屋”。十年吸引了1000人参与其中,每年夏天捐出三周假期与灾民一起重建家园。

谢英俊一再强调建筑是一个专业性极强的行业,即使是灾后重建,第三建筑工作室大量使用了轻钢结构,所用市场上的轻钢接口都是昂贵的专利产品,这些专利技术是被大公司垄断的。第三建筑工作室之所以能够大幅度降低成本是因为有自己的接口技术,安全、简单,没有施工经验的人一学就会操作。这一点是最让谢英俊引为骄傲的:“技术问题恰恰是需要我们建筑师有所作为的地方,如何让它更开放,没有专利,让更多人参与。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能盖房子,那才是我们建筑师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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