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城市中有思想的芦苇:周闻道访谈

天涯城市访谈:人是城市中有思想的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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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ID: 眉山周闻道

家乡地:成都平原/思蒙河畔

现生活地: 四川眉山市

离乡时间: 1975年3月

▓、当初是什么原因离开家乡?

周闻道:离开家乡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参加工作。

那时,还值文革期间,教育秩序尚未恢复,我们那一届高中,也是旧教育路线回潮的产物。5年以来的初中毕业生都集中在一起,拥挤在同一个回潮的点上,几乎是1%的比例,全县招了200人。本来是两年学制,校方考虑到生源参差不齐,报经批准增加了半年,作为恶补基础。就这样钻了个空子,认真读了两年半书。待到快要毕业的时候,中国又出了个“白卷英雄”,可怜我们的下一个年级,学了一半又停了下来。这样,前后七、八年,我们几乎就成了全县唯一完成了高中学历的学生。但也只是到此为止,不可能直接升大学的,必须补一课必修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农村学生叫回乡,城里学生叫下乡,至少要历炼两年,才有资格被推荐上大学或中专,谓之跳出农门。我是幸运的,回乡半年,就被招收“自然减员”招进了县委办公室,给县委书记当秘书。那一年我18岁,一切都发生在懵懵懂懂之中。只有跳出农门的欣喜,并无斩不断,理还乱的乡愁。思乡,是后来生出来的病。

间接原因,当然是一种命运的归属。不是具象的,而是抽象的,关乎整个人。细细想想,离家确实是个沉重的话题,要回答,我们面临很多困难。比如,什么是家乡;或者说,该以什么作为衡量家乡的标准。祖辈,父辈,祖辈的祖辈?还是你的出生地,或你从小生活了若干年的地方?上帝在创世之前,先开辟的是一个伊殿乐园,而不是家;然后再创造人。伊殿乐园是整个人类共有的,家是个人拥有的,家乡是一部分长期居住在同一个地方的人,又称为乡亲们的人,共同拥有的。我们心灵的归属,该嫁予谁呢?可能要创立一门地缘伦理学来研究这个问题,建立一种关于人类,祖国,家乡,家的自明意识和价值体系。其实,我们从李普曼的“公共哲学”,贝尔的“公共家庭”,哈贝马斯的“话语伦理”里,都可以看到这种探索。

我家有个祖传的家谱,上面就明白无误地写着,我们最早的先祖,是在一个叫湖北麻城孝感乡的地方,因为大规模的迁徙,来到了这里。虽然那是个遥远而陌生之地,但每当我翻开那个家谱,幽幽之中,便会生出一种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但是,反过来想,假如再回

到那里,就可完全找到心灵的归属吗?难!再进一步问,一个人是死守家乡一辈子好,还是离开好呢?因此,不管是否,或什么原因离开家乡,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或是否找到心灵的归属。有的人足不出户,也许并不属于家乡的一部分;有的人常年漂泊在外,但他永远是家乡的魂。

想起在《家的前世今生》中写过的一位老师。他云游一生,居无定所,对家乡的理解却是:“处处是家,处处不家;不家是家,家是不家”。我相信,那位老师不管走到哪里,身在何处,心中永远拥有自己精神的家园。这样,离家的原因倒不重要了。如果要问:一个留乡者,是否比一个离乡者更幸福,该怎么回答?

▓、提起家乡,记忆中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周闻道:记忆最深刻的,是“一人一事,一山一河”。

人,当然是父母。在我生命的历程中,父母是一部永远读不透的大书,三言两语,怎能说清。不仅仅是养育,呵护,牵挂,无私,奉献,这些,几乎都是父母的天职。我理解,父母是你生命中永远不可缺少的元素,是家的根,情的源,爱的巅,是人性中全部意义的世界。

事,是粮食关。那一年,我6岁,已清晰记事;或者说,我童年的记事,是从粮食关开始的。在此之前,全是空白。先是粮食被搜干刮尽。接着,人民公社组织的“揭锅打灶”队来了,挨家挨户揭,打。村村寨寨,家家户户的柔弱炊烟,像一根根刚冒出土的青笋,在“揭锅打灶”队过后,全部被连根掐断了,留下一片死寂。然后是饿,不断加深的饿,弄得乡亲们个个皮泡眼肿,弱不禁风。门前有条村道,常有络绎不绝的行人经过。那段时间,每天总是看见一些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倒下去了,再也没有起来。有好心的人,就拿着锄头,在路边挖个坑,把那饿死的人埋了。感觉突然有一天,我好困,就睡着了,睡得好沉,似乎飘然欲仙。总是有一种力绊着,正在艰难地飞翔,但不是海阔天空,蓝天白云,而是无边的黑暗和深渊。后来妈妈说,我是被爸爸赶进城里,找舅舅家要回的一碗米汤救活的。

山,是白虎岩。白虎岩在家的右面,所谓“左青龙,右白虎”,这山处得正是位置。当然,这是后来风水先生说的,我记忆中的白虎岩与风水无关,只与放牛割草有关;还有,就是站在白虎岩上,可以俯视山下的村庄,田园,近处的思蒙河,远处的岷江,和岷江里的白帆。东山要更远些,总是与天边堆积的云混淆在一起。于是就有了梦,奇形怪状的,飞得不高,只希望与白帆一起远航。

河,自然是思蒙河了。也就是风水先生说的“左青龙”。不过,思蒙河不仅仅在左,准确地说,是从家乡的左面流来,围绕家乡绕了一个弯,汇集于白虎岩下,再蜿蜒而去。有传说说,本来,思蒙河是拉直走的,是成都平原与西山的一条分界线。为了让家乡的父老乡亲丰衣足食,才刻意改了道。这一改,就从成都平原划出了一块肥沃之地,留给了乡亲。于是,乡亲们叫思蒙河为母亲河,决不是附庸风雅,而是一种植根于血液的信念,一种弗洛伊德式的集体无意识。

▓、最近一次回家乡是什么时候,对家乡的印象如何?

周闻道:最近一次回家乡,是在阳春三月。和家乡青神县的几位领导,来到我的家乡,

来到思蒙河畔。面对一带清流,和对岸的白虎岩,我们规划争取一部分资金,修一座漫水桥。在我的情感深处,这不是普通的桥,而是一根丢失了的脐带。修复它,是让因河流而分隔的那一块飞地,和飞地上的家乡,回归成都平原的怀抱。

印象最深的,是家乡的美,那一种乡土的色,本真的美。正值菜花盛开的季节,铺天盖地的菜花,蔓延成海。白虎岩成了花海中国孤岛,巍然屹立,却摆脱不了那花的沾染;林盘成了大海中的一叶孤舟,被海浪簇拥着,欲静不能,欲进不行。当目光触及到家乡的幢幢新楼时,我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为家乡的发展,乡亲们的富足而高兴,鼓舞。家乡之舟,不能永远停留于农耕文明的口岸。同时,又为乡土的丢失,家乡的边缘化而担忧。深深感到,文明与进步,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像我们当初的离乡与留守。但是,我们还是要选择进步。

▓、在现在生活的城市,有那种人在异乡的疏离感吗?如果有,往往是什么因素引发的?

周闻道:没有人在异乡的疏离感。因为,我现在生活的城市,是1997年才诞生的,作为新区的第一批建设者,我们是这个城市的一个有机组成,与这个城市一道成长。

但是,疏离感是有的。只是,不是人在异乡的疏离,而是身在现代和城市的疏离。也许,人创造城市,进入城市,创造物质文明,享受物质文明,就是一种错误,或者异化。我们越来越发现,自己的灵魂,离人性的本原,离这个生活的城市越来越远。为此,我写了《喧哗的孤独》和《七城书》,表达对城市的理解。

引发这种疏离感的,既有物质,又有精神。

物质和获得都是一个悖论。城市的扩展和工业文明破坏了环境,一天天把生命逼向更加狭小的空间;物质主义和消费至上,带来的不是幸福和满足,而是越来越难于填平的欲壑;理性的胜利,导致了想象力,诗意,象征性,真诚和伦理的沦落;在我们正惊叹现代主义式的异化与危机的时候,后现代主义已经在消解价值与意义。“在一粒沙中看世界,在一朵花中看天堂,将无限握在手心,在片刻中寻找永恒。”(威廉姆.布莱克《天真的预言》),成为人们最大的奢侈。这种人与社会,人与环境,自然的人与社会的人的疏离感,常常让我们感到丢失,找不到自己。这种更高维度的精神疏离,与是否背井离乡无关。

在《喧哗的孤独》中,我是这样描述这种疏离的生存状态的:“回想起来,进入这座城市,成为喧哗城市的一员好几年了。整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烦杂忙碌中度过。不经意的某一天,想盘点一下这段人生黄金时段的岁月,想弄清楚自己在这些岁月中,究竟做了些什么,付出了多少,收获几何,竟是一脸的无奈与茫然。突然感到,自己对这座城市的许多细节,竟是如此陌生,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置身于这座城市,是否属于这城市的一员了。”当然,《七城书》对人与城市的观照,要更系统,全面,深刻些。

因此,我很认同帕斯卡司对人的理解。他说:“人不过是一根芦苇, 一根会思考的芦苇 。”

为什么说人是芦苇,不是一片,而是一根?芦苇往往生于水泽之滨,注定了一生命运多舛,饱受风雨。芦苇繁衍力极强,喜欢群居,一根,则表明现实与本性,总是背离的,许多人往往生存于内心的孤独之中。芦苇枝节分明,傲骨铮铮。这也是人的本性。再卑微的人,人性深处,都会有孤傲的天性,即便如阿Q,也会跟赵太爷家轻劲;要被杀头了,还强撑着

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是,正是这样的节,这样的杆,这样的傲骨,又铸成了芦苇的致命弱点,那就是空心,面对风雨,枝和叶都是飘的。透过枝节的孤傲表象,深入内里,人生的,宿命的,再大的风云际会,到头来都是空的。空的来,空的去,一切都是虚无。当然,人不是一般的芦苇,不是植物,而是有思想的芦苇。我们曾为这思想自豪。可是,可曾想到,这思想在给我们带来发现喜悦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烦恼和痛苦!喜悦和痛苦,一个正,一个负,两者相加,和是什么?也许有的仍是正,有的是负,更多的则为零。从零出发,再到零结束,较之于没有思想的芦苇,我们并不是实,而是存在于一个更大的空。

空和飘,是芦苇的本质,城市人的本质。

▓、将来有回家乡发展或生活的打算么?为什么?

周闻道:回家乡发展可能性小,生活有可能。家乡在成都平原西南的一个村庄,父母和小弟保留了两亩田。节假日回家,能到田里拔些青菜萝卜回城尝鲜,是一种幸福;偶尔兴致所致,参与一下撤播除草之类,也是一种幸福。这些,都很难与发展联系。几兄弟逗钱,在老家的宅基地上盖了一幢房,500多平米,一户一套。准备将来退休后,常回家住住。家被竹林簇拥着,有思蒙河环绕,白虎岩相护,空气清新,情感带露,在这样的环境生活,谁能不说是福中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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