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小说与荒唐言

小说与荒唐言

王蒙

(转自:红楼梦中文网)

小说与荒唐言(1)

一个是人生的荒唐感。我说人生感,没说人生观。因为很难说《红楼梦》里头宣传了人生的一种观点,一种理论,一种信仰。但是他有很多的感慨,而且把这个人生感慨写到了极限,写到了极致。这里有人生本身的荒唐,这里我暂时不谈。更重要的是由于小说,他选择了小说这样一个形式,而小说本身就有几分荒唐。

我们不妨讨论一下中国和西洋对“小说”的解释。《辞源》上讲,“小说”最早见于《庄子》。庄子说: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就是说,小说是些浅薄琐屑的言论。所以庄子说,你用这个小说来说些比较大的事情,那距离太远了。还有一个材料也很好玩,《汉书·艺文志》将小说列为九流十家之末。我们讲三教九流嘛,起码是维持生存的一种手段。那时候也称小说家。小说家是九流之末,不但是臭老九,而且是臭老九里头最低的一种。《汉书·艺文志》说:“小说家之流,盖出于稗官。”稗官就是小官儿,像稗子一样的,不是稻子,不是谷子,是稗子,稗子苗,它不成材的。街谈巷议,道听途说,所谓稗官野史,到后来把它发展成引车卖浆之流。从中国古人的眼光来说,这个小说家是最低的。官儿大了是不能写小说的,写了小说也是不能作大官儿的。它更多的是一种民间性,而且是一种城市性,“街谈巷议”,它不是田头,不是村头,也不是河边。

但到了汉朝呢,那个桓谭又说:“小说,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就是说小说虽然是一些稗官野史,道听途说、街谈巷议的不经之言,但是里边也能牵扯到一个人的修身和齐家,家庭关系呀,孝悌忠信呀,也有“可观之辞”,也有两下子。小说在末流之中,靠自己的贡献吧,引起了社会的一点点重视。清朝罗浮居士写过一本书,叫作《蜃楼志序》,所谓海市蜃楼,他说:“小说者何,别乎大言言之也”,就是说,它不是“大言”,“一言乎小”。第一是小,“则凡天经地义,治国化民与夫汉儒之羽翼经传,宋儒之正心诚意,概勿讲焉”,这里不讲经传,不讲正心诚意,不讲治国化民,所以它是小。第二、“一言乎说”,它不是文,它是说,更加口语化的,“则凡迁、固之瑰玮博丽,子云、相如之异曲同工,与夫艳富、辩裁、清婉之殊科,宗经、原道、辨骚之异制,概勿道焉”,就是那种比较非常文雅的、非常经典的东西,它没有。就是说,它没有特别重大的内容,也没有那种经典性,“其事为家人父子日用饮食往来酬酢之细故,是以谓之小;其辞为一方一隅男女琐碎之闲谈,是以谓之说。然则,最浅易、最明白者,乃小说之正宗也……《大雅》犹多隙漏,复何讥于自《郐》以下乎!”意思就是说,它是比较通俗的。当然这只是一方面的说法。

我们马上就可以找到另一面的说法。比如梁启超,他就认为小说特别重要,“兴一国之政治者,先兴一国之小说;兴一国之经济者,先兴一国之小说;兴一国之风俗者,先兴一国之小说”。就是不管什么事,先从小说开始,要改革社会,你小说写出理想的社会来;要改革家庭,你写出理想的家庭来;要改革市场,你写出理想的市场来。我们还知道鲁迅的说法,鲁迅说他辍医转文,是为了拯救、疗救所谓国民的灵魂。这些说法也都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它起码有这一面,就是“小”和“说”。它有一定的边缘性。大概在十几年以前吧,我们有几个评论家,当时就抨击,说现在小说都喜欢写些小东西,写的都是小猫小狗,小男小女,小花小草,小屋小河,小这个小那个。我当时对他们的抨击不太赞成,我就提醒他们说,还有一小,小说,我们要改革这几个“小”呀,首先要把小说改成“大说”,以后不许写小说,写大说,那么一上来就不是小猫小狗,一上来就是国家的命运,社会的前途,人类的未来。几个评论家的抨击,反映了中国对小说的另一种观念。

那么曹雪芹呢,他选择了写小说。这本身就是荒唐。他不阐述四书五经,不写策论,不写《出师表》,不写《过秦论》,而写什么贾宝玉呀,林黛玉呀,这就是荒唐嘛。因为正经一个大男人读书识字,不好好干大事,你写小说干什么,这就是荒唐。这种荒唐本身就是它所描写的女娲补天无材入选,把这块石头变成一块顽石,被淘汰下来。属于被社会的主流所淘汰的,所搁置的,所闲置的,属于一个废物,无用的,多余的。中国式的所谓多余的人。这是中国人对小说的观念。

小说与荒唐言(2)

外国人对小说的观念,我也查了很多资料,也很有意思。英语的构词和我们汉语不一样,我们构词都是这样的,比如说牛,小牛、奶牛、乳牛、公牛、水牛,以牛为基础。我们一定要弄清楚,它首先是牛。比如羊,山羊、绵羊、羔羊。我们就是这样构词的,所以我们说小说,就有长篇小说、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微型小说、小小说等。可是英美没有这种构词方法,绵羊是Sheep,小山羊是Goat,它们之间没有什么固定的关系。短篇小说——Short story ,长篇小说——Novel。中篇小说,英语没有这个词儿。但它有个词比较接近咱们的小说,就是Fiction。Fiction主要意思是指虚构,它有虚构的,想像的,也有荒唐的意思。Fiction 也有谎言的意思,这是谎言,这是假的,所以欧美人侧重的地方,他们重视的是Fiction ,虚构的意思。我觉得这也挺好玩,你从一个字的选择上可以看出一种文化的特色。外国人注重的是认知判断,他富有实证主义的传统,任何一个东西,他先弄清楚,就像咱们那个选择题似的,True还是False,是对的还是假的。 Fiction侧重于它是虚构的,它不是报导,不是新闻,不是纪录,不是传记,它是虚构的。外国人这种判断也给自己造成了麻烦。我看那个《大美百科全书》,美国百科全书,它解释说Fiction有时候在一些本来是实录的东西里面,也有Fiction的因素。比如说历史小说,传记小说,但是历史和小说,传记和小说这本身是非常矛盾的,所以它又出了一个Nonfiction,就是非虚构的,甚至有人把它翻译成非小说的,非小说的小说,非虚构的小说,这是它碰到的矛盾。中国人注重的,汉语注重的,真的、假的都在其次,注意的是价值判断,特别是它的道德价值,是大还是小,你这是小意思、小东西,不屑一顾,所以不管从哪一个观点来看呢,曹雪芹写小说本身它是荒唐的。这本身就是一个荒唐的选择。

那么其次他在这部小说里头,他一方面说是据实写来,而且常常还用两个词,一个叫事迹原委,不敢穿凿,一个叫事体情理。事迹原委,就是它的因果关系,在发展的链条上它的发展的过程,很认真的,而且它是符合这种事体情理的,就是符合现实的逻辑,符合社会生活、家庭生活、个人生活的逻辑。但是另一面呢,中国人没有那么多主义,说我是现实主义者,我是浪漫主义者,我是象征主义者,我是神秘主义者,我是印象主义者,它没有。他一边写一边抡,一边写一边随时出现各种的幻影,幻想,虚构,想像。譬如说吧,你说他是写实的,里头又有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又有太虚幻境、警幻仙子,显然不是写实的;还有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的这段关系,而且绛珠仙子是要来还泪的,这是非常美的一些故事。还有呢,让你最糊涂的就是这贾宝玉一生出来嘴里衔着一块玉,这让你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块玉已经够麻烦的了,又出来个薛宝钗的金锁,而薛宝钗的金锁又不是胎里带的,癞头和尚送的。有了这个金锁已经麻烦了,又出来史湘云的麒麟。这些东西你弄不清楚,你觉得他是信口而来,但是它的重要的情节就在这个上面。这个玉本身既是他的一个系命符,又是他的原形。他原来就是一块石头,石头变成一块玉。

我非常佩服胡适先生的学问、成就,可是我看胡适对《红楼梦》的评价,看完了我就特别难受,不相信这是胡适写的。胡适他说:“《红楼梦》算什么写实的著作,就冲它的这个衔玉而生这种乱七八糟的描写,这算什么好作品。”唉呀,我就觉得咱们这个胡适博士呀,他学科学的,他是从妇产科学的观点来要求《红楼梦》的呀,他要求产科医院有个记录,那么到现在为止,我不知道有这个记录,但是也可能有,全世界有没有这个记录:就是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嘴里头含着一点什么,不是玉,哪怕是含着一粒沙子,或者是……这可能吗?子宫里头有胎儿,胎儿嘴里含着某种元素,假冒伪劣也可以,一个他批评这个;一个就是他批评曹雪芹缺少良好的教育,如果曹雪芹也是大学的博士的话,他还写的成《红楼梦》吗?他倒是可以当博导,有教授之称,甚或是终身教授,但他写不成《红楼梦》。

有时候一些随随便便的描写,它给你一种非现实的感觉,这种非现实的感觉有时候让你毛骨悚然。很少有人评论这一段,但是我每看这一段我都毛骨悚然,就是刘姥姥二进大观园。那一章的题目,第三十九回,那一回的题目叫做“村姥姥是信口开合,情哥哥偏寻根究底”,这个刘姥姥就讲下着大雪,突然听见我放的柴火在那儿哗啦哗啦地响。我想这么早的天,刚刚天色微明,谁在偷我的柴火了。说我看谁来偷我的柴火了,我一看一个小女孩,一个很漂亮的十几岁的小女孩。她一说是一个小女孩,这个贾宝玉一下子就来神了。可是就说到这个的时候呢,一阵声音,一问,说“走了水了”,即失火了。别讲了,不要再讲这个故事了。说你看一讲柴火这都失火了,于是刘姥姥就又信口开河讲别的故事。

小说与荒唐言(3)

我到现在为止,我没看到任何人分析这段描写,可是这段描写我看到这儿,始终有一种恐怖感。贾母很重视这件事,虽然别人说不要惊动了老太太,那个火没着起来。这带有预演的性质,因为后来它着起来了。但是贾母说赶紧到火神庙里头去烧香吧,去祭奠吧,贾母也很恐惧。然后底下刘姥姥又胡纂别的事情,和刚才讲的事情简直分不开了。但是贾宝玉听到一个女孩来拿柴火他就感兴趣,他穷追不舍。他就又去追问这个刘姥姥,这个女孩是谁?刘姥姥说这个女孩叫茗玉(另一种版本是若玉,更神了。)这就绝了,这刘姥姥文化很低的,很糙的一个人,她怎么一下子给起出个名字来叫茗玉?这茗玉很雅啊,而且很神妙啊!模糊处理,大写意。那么她这个时候说茗玉,和她在没有着火,没有走水以前她要讲的故事是不是一个故事?没有人知道,因为她正在讲那个故事的时候,说不许说了。这样一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是不可思议的。它究竟有什么含义?没有什么含义。类似的问题还多得很。

很多人喜欢看《红楼梦》,很多人对这个《红楼梦》的故事都耳熟能详,对林妹妹、二哥哥的故事都耳熟能详。另外一个方面,里面有大量的情节,这些情节使你感到惊疑,使你感到不安,甚至使你感到恐怖。我顺手随便举几个例子,譬如说薛宝钗到底有什么病,说她从胎里带着热毒,所以要吃“冷香丸”。这个薛宝钗在这里头,按现在这个心理学的要求,她最健康的,她各个方面的表现是最有控制的,非常理性,非常健康,那她薛宝钗到底有什么病呢?那“冷香丸”吃了以后是干什么的?她到底是哪热呀?而且这里还有一个对比的描写,她吃的那些都是用各种的花,好像有点儿花粉素的意思,薛宝钗吃的都是高级花粉素,所以她身上有香味儿,可是林黛玉不吃任何的花粉素,身上也有香味儿。林黛玉还讽刺说,我没有人给我配那些药吃,这是林黛玉的话。薛宝钗到底什么病,弄不清。秦可卿到底是什么病更弄不清。

因为许许多多非常细小的情节,我有时候就胡思乱想,我想薛宝钗如果有病,无非就是性冷淡,你看不出任何迹象,她有其它的毛病,SARS也不像。再比如说贾宝玉,还有一个甄宝玉,这个甄宝玉到底是干吗的呀?是甄(真)宝玉呀,还是贾(假)宝玉?而且是照镜子照出来的,贾宝玉睡午觉看着镜子,然后就梦到一个甄(真)宝玉。但是这又很重要,一上来就写甄(真)宝玉,最后结局又扯到甄(真)宝玉。所以这种荒唐呢,既是小说形式本身它的社会地位,它的没有地位所决定的,又是这个小说里面的内容,这些情节链条上的不衔接,或者作者独特的用心不被理解所造成的。所以你觉得它是一个荒唐事。

当然最大的荒唐呢,还是人生的荒唐。它这里头所要描写的,我说它达到的极限。中国人是不喜欢想这些问题的,就是说所谓好、了、空、无,所谓生、老、病、死,但所有的人都面对这个问题。你从你出生的第一天起,你就面对一个问题,就是你是会死亡的。生命的过程就是一个走向死亡的过程,通向死亡的过程。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你不会死,就是你不是活的,你没有这条命你当然就不会死,你本来就是一块石头。中国的习惯不谈这个,孔夫子说未知生安知死,这个也是一个很健康的态度。你没事坐到这儿研究,死后怎么样,二百年以后怎么样,两千年以后怎么样,二百万年以后怎么样,两亿年以后怎么样?你想多了你会想疯的。深圳有一个作家,说这个是不能想的,想了以后,脑仁儿疼。

所以中国还有一个说法叫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就是我们只在长宽高目前的这个空间里。所以中国的神学并不发达,宗教并不发达,它不赞成人去想这些终极的东西,但是它又面对着这个东西,生老病死,生驻坏灭,这是佛家的另一个说法。所以这是人生的所谓无常这个观念,人生的无常。它里头的《好了歌》讲的就是这个意思。你现在虽然是青春年少,但你再过几十年你就老了。你现在虽然非常富有,但是你中间出了个什么事,你一下子变成了赤贫了。你现在两人是蜜里调油,关系非常好,又出了个什么事以后,又各自奔东西了。所以他什么东西都不相信,这是一种荒唐。

第二种荒唐,对于曹雪芹来说非常重要的是家庭的这种亲情的荒唐,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的荒唐。中国人是最重视家庭的,中国人最欣赏的就是一个大家庭,父慈子孝,兄弟也团结,情似手足,就这样的。但实际上家庭里头又是充满了各种的虚伪、欺诈,就是一个家里头你骗我我骗你,这个东西也是一种荒唐。特别是这样一个大家庭,除了亲情的荒唐以外,还有一个家道的荒唐。这个家道由盛而衰,由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到最后是彻底完蛋,彻底毁灭,这也是一种荒唐。所以这里头呢,就是把人生的荒唐能够说得这么多,而且说得这样刺心刺骨,是不是?贾宝玉才十几岁,他也没得癌症,但是他整天想的就是这些东西。再过多少年这些花容月貌见不到了;再过多少年,妹妹们姐姐们都见不到了;再过多少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上哪儿去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现在咱们干脆一下都死了算了。人呢,想到死亡的时候,他有一种悲剧感,想到死亡的时候他有一种无奈,这都是可以理解的。说干脆我就从早到晚这么想,或者我从十六岁十五岁我就开始说算了吧,不用再活了。这也有点奇特,本身就有点荒唐,这是对于人生的荒唐的一种荒唐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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