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娃娃:我们那条街,我们那条巷(4)

那个时候康定真的很冷,北门的寒风刮过,都能听见空气里冰冻的卡卡声。一场大雪下来,厚厚的半人高的雪压在瓦背上,白天阳光烤晒,雪水顺瓦背沟槽里滴下,夜里酷寒的风一刮又冻成长长的冰条子凝在瓦檐上。短的晶莹剔透,像生了一排排水晶牙齿。长的冰柱子可以从瓦背吊到地上。

最早进入康定的父母却说,这些算不了什么,他们刚来时,一场大雪,就把高山上的野兽赶下山来到处寻食。河边上时时会见到晃动的狼群,一到夜里就假装婴儿哭叫,很伤心声音勾引心软的人上当。他们一讲,我就看着雪风打在窗玻璃上的雪沫子,心里冒着一股股寒颤。有一年,一场大雪真的把一头獐子赶下山来了,就在州委靠街边的那幢办公楼的瓦背上。我刚好经过那里,也看见了站在瓦背上的獐子,晃着头瞧着下面观看的一群人类,有些胆怯却不知所措。州委的那些基干民兵把枪拿出来,就架在院子里的双杠架子上,瞄着那只倒霉的獐子一枪一枪地崩着,很怪的是,打了好多枪,只见那只獐子身上在冒火花,没见它倒下。还是有个军人模样的过来,借过另一人的枪,平平端起,只一枪那只獐子就栽倒了,从瓦房背上滚下来,摔在雪地上弹起一片浓浓的雪粉。

那时,康定再寒冷,只要太阳从东关山口跳出来,躲在屋子里的人都会走出来,坐在渐渐暖和起来的阳光下,眯着眼睛晒会儿新新鲜鲜的阳光。康定有好些让人群堆集着晒太阳的地方,像大礼堂石梯坎前,中桥百货大楼旁,将军桥路口子摆摊的地方……那个时候,迷恋阳光成了康定人的习惯,就是一条小街小巷,只要阳光烤晒着,人群便活跃起来了。

回忆我们那条巷子时,常跳出这样的画面。巷口那个烤晒在阳光下的温馨人家,小脚老奶奶坐在大门坎上,膝上端着正在做的针线活。她有时纳鞋底,有时缝补衣物。旁边安静地坐在她的孙女,那个整个巷子都挺有名的乖乖女,我们叫她乔娃儿。她总是安静地靠着老奶奶写作业,街上里再怎么吵闹好像都与她无关。有时,她的安静,也惹得我们不敢在她面前淘气,走过她们时也尽量放轻脚步,捂住嘴巴不说话。当然,我常找她们住的那个小院子里的水跃敏玩,跃敏有个叫跃勇的弟弟像尾巴似的爱跟着他。

最早,找跃敏,是我们一起去商业局后山上去爬树摘毛桃子。

那时,商业局后山有两幢很古老的旧房子,翘檐雕梁,像是没拆掉了古寺庙,我们在破烂的窗户前瞅了瞅,里面装满了破旧的帐本子。在古楼旁的山坡上,就歪斜地生长着好几棵毛桃子树。我们就爬上树,找个树叶子浓密的地方躺下来,风把树枝拂得晃悠悠的,很舒服。更舒服的是,一伸手就能摘到大串大串的毛桃子。毛桃子又酸又涩口,我们却啃吃得舒服。有时,我们也一起去州委后山上去打雀儿,提着弹弓满山追惊慌失措的雀儿们。水跃敏很小的时候,就是个很倔强的人,受别人的欺负或到委屈时,他都咬着牙,用自已的身体护着跟着他的弟弟,我从来没有见过跃敏哭,就是眼泪在眼眶边打滚,他都忍着不让泪水滴下来,是个很有男子汉气慨的小少年。

跃敏有个最小的弟弟,生得很漂亮,细细嫩嫩的脸颊涌着苹果一般的红色,好像叫水银。这个弟弟很受家里人的宠爱,不喜欢跟着我们这群淘气的娃娃玩。我只记得他爱和巴德家一样很幼小的妹妹琼措玩,他俩常坐在街沿边,用一根小棍子伸进泥土上的小洞里,嘴里一口接一口不停地说:蚂蚁子蚂蚁子快出来,有人偷你的青杠柴……当真的有蚂蚁子爬出来时,他们都快乐极了,大声叫:出来啦,出来啦,蚂蚁子出来啦!有时,他们又很亲密地头顶头,坐在一起说着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懂的话。那个两小无猜的样子,走过他们身旁的大人们都不忍心惊动。

有一天,也是在阳光下,他俩坐在街沿上,小琼措把一个烤出甜香味的洋芋分了一半给小水银,小水银两口三口就吃光了,还眼馋地看着小琼措的手里没动一口的洋芋,小琼措笑了,把手里的洋芋放在小水银的嘴边,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光。

可是有一年酷寒的冬天,流行感冒正在这座高原小城流传,好些人都染上这个疾病。有些身体差的老人小孩子没抗过去,差不多每天都能听见家人去世后的悲哭声。就在那个夜里,小水银也没抗过去,第二天小巷子里就在传说他去世的消息。记得,我问一脸阴沉的跃敏,水银去世是不是真的。他一脸凶狠地手指我,大声说:谁也别说,再说我掐死他!

我知道,他内心肯很痛苦,再也不提此事了。

小琼措也痛了,躺了好多天才好起来。那一天,阳光很灿烂,小琼措坐在曾经与水银常坐的街沿边,手里捏着一个烤得酥脆的洋芋,她不说话,也不朝手里的洋芋啃食,只是静静地坐着,阳光把她弱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好几只黑蚂蚁子在她脚边爬来爬去……

古城康定,像我们这么大的人,记忆的储物间内都有几件孩童时代难以忘记的灾难。

曾经的那场毁了大半个城的大地震我们没经历过,至今想起来仍心惊胆寒的,是西大街小学看坝坝电影时,由于拥挤踩死人和上桥街的那场大火灾。

那是个周末,西大街小学(又称二完小)演坝坝电影。那座以古庙改建的小学不大的场院内,早早就挤满了看电影的人。我那时大约六岁,还差一点就进小学,让一群大孩子带进了场院。开始坐在银幕下的地上,举头望着上面的洪湖赤卫队员们,伊伊呀呀地又唱又跳,便没什么兴趣地想挤回家去,但大门前人太多,又都是巨人般的大人们,我怎么也挤不出去,便无奈地靠着一棵老杨树休息。记得第一场电影完后,第二场电影刚开始,场上就混乱了。第二场上演的是《羊城暗哨》,那位偷渡的美蒋特务刚被人民解放军赶进水中,举枪负隅顽抗时,就下起了豆大的雨点。场上有人喊,土匪来了!人们轰地朝狭窄的门口挤去。又听见有人大骂,有人哭叫。我让人群撞来撞去,又回到那棵杨树前。有个很高的大人,一把抓起我,先是扛在肩膀上,后又使劲把我举过头顶,让我紧紧抓住树杆,对我说,娃娃,不要松手,地上踩死了很多人,你一松手,掉下来谁也救不了你。

我吊着树杆,直到场上的人散光了,才慢慢滑了下来。记得那时出西小的大门,要下—串石梯。我在那串石梯上让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倒了,手一摸,是个和我一般大的娃娃。那时我对死人还没有什么概念,只感到奇怪,这娃娃怎么睡在地上不起来,电影都散了一阵了。我看他看得很仔细,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得他身上穿的那件洗得发毛的老蓝布围裙。有人抓住我的脖子吼,你这个娃娃咋个这么胆大,死了那么多人还在这里看什么看!我的嗓子才像憋了什么东西,哇地大哭起来。那人好像认识我,把我带回了家,交给了我的妈妈。

后来,我妈妈到处给人讲,我怎么胆大,怎么傻,踩死了人都敢蹲下去看……

那场火灾我是亲眼看见火焰冲上屋顶的,就在我那时住家的对面,州委大门旁。

那天,我先与父亲去他的单位参加一位叔叔的婚礼。那时,没有孩子不喜欢别人结婚的,结婚才有糖吃。结婚的形式和过程可以完全不管,只要有糖吃。那时结婚后,都要跳锅蹦蹦叉(交际舞),所有孩子都不感兴趣。我在跳舞开始时,就独自回家了。记得家门紧锁,大人们都没回家。我孤伶伶地坐在院门前数天上的一群又一群亮闪闪的星星。对面是一排民房,再往上便是州委的大门,站岗的警卫在门前走来走去,又躲在岗楼里点燃了一支烟,烟头在暗黑的窗孔里一闪一闪地亮,我便想到了天上同样一闪一闪的星星。有只猫从岗楼后的那幢木楼的瓦背上惨叫着冲了下来,我看见瓦背上飘着浓浓的烟雾。街上没一个人,烟雾带着刺鼻的味儿冲得我双眼沾满了泪。我开见对而的木楼瓦背上炸开了一串火花,屋内有人挥着东西四处扑打。我听见有人用恐惧极了腔调喊:“起火了,救火哟!”

火苗爆炸似的冲上了屋顶,四处的人钻了出来,慌乱地满街乱跑,不知所措。我跑回了屋里,藏在了桌子底下,以为那样就会没事。隔壁的瞎眼杜阿姨敲我的门,叫我快跑,不然会被火烧死的。大人不在家,我坚决不逃。杜阿姨瘫坐在我家的门前,说她是一个瞎子,也不知怎么逃。烧死算了,烧死算了!

我也跟她一起哭,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大人回来了,父亲背走了瞎眼杜阿姨,母亲却把杜阿姨家的鸡笼塞进我的手中,说快往河边跑,那里才比较安全。我抱着鸡笼,跑到了河边的石滩上,那里也站满了人。对面看得清火势烧得更猛了,火乌鸦满天飞舞,仿佛整个城市都让火淹没了。我又听劈里叭啦的爆炸声,有人尖叫着,带着满身的火苗跳进了河里,又喘着粗气爬上了岸。恐惧与寒冷使我疲惫不堪,抱紧鸡笼蹲在地上,缩成了一团。我就在潮湿的地上熟睡了,忘了喧闹黑暗与恐惧。我醒来时,是睡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坐在河边的卵石上,身旁扔着杜阿姨的鸡笼,老母鸡已醒了,很奇怪地盯着我看。天已亮了,母亲说火已打熄了,全靠消防队调来了几台水龙。那时我很小,还不知道水龙是什么东西。只是想象,那是破雾而出的龙王,头一抬嘴一张,就吐水,哗哗哗地大水从天而降,火便扑灭了。长大一些后,我才知道火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两个人费力地摇动手柄抽水,才有几股很细很弱的水尿样地从水管前滴出,这种水龙根本扑不灭熊熊的大火的。

那场大火,从上桥烧到下桥,把整整一条大街变成了焦土与废墟,把一座漂亮的教堂真缘堂从康定城抹去,一条商业繁华的小巷彻底毁掉……那些过去日子的繁华,只有在老康定的记忆深处去寻找。

康定人习惯每天早上看东关山顶的太阳。天灾算不了什么,只要东关山顶一片灿烂的阳光,那么好的日子就永远毁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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