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鸟飞过的天空

  一   回来后第二天,我开始盯上二宝。   对面就是二宝家,我在这儿就能看见。   我站在田里,脚踩在翻过来的土块上,拄着锄把,用手臂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两个月没落一滴雨,太阳不厌其烦地在天空里滚来滚去,田里龟裂得厉害,裂口越来越宽,宽得能容得下小孩子的拳头。这块田有两分半,短粗,像个猪腰子,凹的地方正对水塘。水塘很大,东西大约两百米,南北大约一百米。冬天无雨的时候,水呈墨绿色,夏天多雨,水色浑黄,水位上涨。现在把田翻过来,以后插不插秧,很难说,因为往年雨水多的时候,稻谷曾被水塘里的水淹没过,而且一淹就是两三个月。现在,两米高的田埂下,青绿色的水塘收缩着,离它有十来米远。水塘边静静浮着一块巴掌大的浸透了水的木板和两根小孩丢进的玉米秆。   水塘的东边和北边被条形的田围着,南边和西边贴着村子,西边的坝埂用石头砌起来,有三米来高,石墙下露出一条干硬的泥土,边沿被青绿色的水微微舔舐着;埂边是槐树和榆树,都是腿一样粗,枝叶的影子遮去坝埂的一半路面。傍晚,村里人就在树下打牌聊天,有时开会。开会时,站着坐着的都有,讲小话,纳鞋底,小孩子在人堆里跑来跑去。   坝埂上的榆树和槐树下有人走动,我这里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只看到他们手握镰刀和绳子,或背油桶似的竹篮。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我用锄头翻着土,泥土带着潮湿的清香味在我身边游荡,眼睛每隔几秒就瞅一瞅水塘对面二宝家的院门。从二宝家院门出来的是谁,这里看得很清楚。如果二宝单独走出院门,我得盯紧他。   四周没有一丝风,也听不到一点声音。天空浮着几朵透亮的白云,一只鸟也没有,我真希望从哪里飞来一只鸟啾啾叫几声,也许这样,就能拨动这已经凝结了的空气,给面前这快要僵硬的村庄带来一点生气和柔软,可风一直没有出现。抬头向上望,山坡上的梯田里,晓华离我一百多米远。   晓华是小时候的伙伴,小我两岁。我八九岁的时候,在水塘边的沙地上,他在一旁睁着大大的眼睛看我们摔跤。那时,二宝比我壮,我总被他摔倒,二宝叫我和晓华一起上,结果两个都被他摔趴下,晓华的屁股还重重�H在地上,疼得直抹眼泪。二宝约我和晓华去邻村偷柿子,我和晓华说不敢去,他就说,胆小鬼。他一个人去了。二宝不仅偷了满满一帽子红柿子,还偷来一把一尺来长的小锄头。从此,我和晓华不再跟他玩。那时我对晓华说,偷东西的人总有被发现的一天。没过一个月,二宝去贾田二叔家偷兔子,刚抱起兔子,就被贾田二叔撞见,贾田二叔在他额头上戳了两指头。“我脑门被他戳得生疼。”他摸着额头撇着嘴说,好像疼痛还在上面恋恋不舍。我和晓华咯咯笑。我愿意跟晓华在一起玩,因为他温和,从不惹事。我上了初中以后,很少和他在一起玩了。   晓华爹是镇上的老警察,已经五十岁。年轻时候在别的乡镇,去年才回到柳河镇。晓华爹比晓华矮一些,比晓华胖,宽肩膀,大脸庞,一双小耳朵紧紧地贴在头的两侧,脸上常堆着笑,如果不穿警服,谁也看不出他是个警察。晓华小时候,常把他爹的深绿色大檐帽戴在头上,走到我们中来。他的头小,跑起来,大檐帽在头上一颠一颠的,他只好抬手压着帽顶,有时忘了用手去压,大檐帽掉下来,在地上像个轮子一样满地滚,他呢,撵兔子一样赶忙跑去抓。我好奇,跟他要来帽子拿在手上把玩。戴在头上,我的头还是小,耳朵两边空空的,像顶着一个大草帽。有一回,我正顶着大檐帽,他爹从巷子里走出来,脸上少见的肃穆庄严,我赶紧把帽子还给他。他把帽子握在手里,紧张地看着他爹走过来。“拿来,这是你玩的?以后不准再拿我的帽子。”他把帽子递给他爹。他接过帽子,转身走了。他爹有些驼背,走路时一点也不威武,大檐帽在他手里一荡一荡的,像个玩具。   一天傍晚,我去晓华家找他,他爹穿着一件中山装坐在堂屋门口的一把椅子上缝鞋垫,我离得远,看不清他缝的是什么图案,晓华在一旁的一个矮凳上折纸飞机。他爹看见我,叫晓华跟我出去玩一会儿,说完走进堂屋。晓华说,马上就折好。我走过去等着他。晓华爹从堂屋里走出来,手里握着两个苹果,一个递给我,另一个递给晓华,晓华不要,那一个也给了我。走在巷子里的时候,我说,你爹还会缝鞋垫?他边看手里的纸飞机边说,我爹不仅会缝鞋垫,还会缝围腰呢。   晓华曾跟我说过,他上高中时想报考警校,他爹说:“我当警察就够了,你别再进来。”他于是报考政法大学,读了三年的政法大专,毕业找不到工作,打两年工,回来了。以后他还会不会再出去,我不知道。他走路常低着头,蹙着眉,若有所思的样子,在人堆里不大说话,偶尔说几句,语调也柔和平静。他待人平和,不与人争执,仿佛争执毫无意义,可在他平静的目光里藏着一丝冷峻和凛冽,它们犹如暂时圈住的野马,一不留神,就会冲破藩篱,无所顾忌地横扫一切。去年杀年猪,我们几个把一头肥猪摁倒,他对屠宰手说,我来试试。他接过长刀,从肥猪的咽喉处捅进去,连刀把也插进去一半,猪沉闷地哼了两声,蹄子就伸直了。旁边一个人说,你还是个杀猪不眨眼的屠宰手呢。他笑笑说,还是第一次。   我从城里回来的那天,刚走到村头,看见一群白色的鸽子从水塘上空飞过,落在一片屋瓦上,我猜想大概有六七只吧。它们休息几分钟,又起身扑扇着洁白的翅膀飞到另一户人家的房顶上。一百来户人家的村子,能有几只鸽子这样飞来飞去,也是不错的。我走到水塘的坝埂碰到晓华,我问他是谁家的鸽子。他说,是他家的。他还说,他喜欢鸽子,特别是看它们在房顶上飞的时候,像一块流动的云。   “这两年,鸟少了,很难看到天空里飞着的鸟了。”我说。   后来的几天,我只要走到坝埂上,就能看到那群洁白的鸽子飞过水塘或成片的青瓦之上,或停留在某家的房顶上。再后来的几天,我到坝埂上时,却看不到它们的身影。我问晓华他家的鸽子呢?他说,有两只没有飞回来,也许是被人宰杀了,我把其他的关在一个竹笼里。   这两天我都没有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和我打招呼,我想,等事情完了,我会去找他的,不过,还是到以后再说吧。   我脱了衬衣,只穿白色短袖T恤;太阳很毒辣,额头又淌下汗水来。一淌汗,我身上就感到很舒服,即使再累也是这样。也许就是在这空旷的田野里,不动声色地淌着的汗水把我从城里召唤回来的。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周末常跟爹到田地里劳动,汗水不住地在脸上流淌,凉凉的风掠过旷野,吹到身上,感到无比的畅快。黄昏时回家的路上,锄头给爹扛回去,我自个儿来到水塘边,脱下衣裤,游进水里,把一身的汗水洗尽。四周宁静,只听到我把水浇到身上的哗啦声,水塘边的树梢上空飞过几只鸟,啾啾的鸣叫搅动着黄昏的寂静。我在寂静里舒泰,安逸,然后带着一身的清凉回去。   城里没有这样的宁静,到处是车声,人声,空气复杂而暧昧,除了汽油味,还有暖暖的熟食味和人体散发出的汗味。我在这些味道里晕眩,身体软软的,像个缓慢漏气的皮球;在喧哗里,我胸腔里的心脏总是突突地跳,我感到虚幻和不安,虽然能让我挣到好多钱,可那些钱,并没有让我安宁,只有在宁静平和中,我才感到自己确实在活着。水塘里的鱼大概也希望风平浪静,在水里悠闲地游来游去。我多次在半梦半醒中看到,我躺在寂静的山野里的一棵树下,看着几只鸟雀掠过碧蓝的天空。   我有点累了,放下锄头,在田埂的衬衣旁拾起“大红河”和打火机,坐在田埂上,手背在额上擦了一把汗,抽出一支烟点上火吸着。太阳已经在头顶,我只能把头低下一些,免得它的光线射到我的眼睛。我边吸烟边啪啪地点火,每次点了烟后我都这样。我喜欢看金黄的火苗窜出来的样子。从无到有,这是一个神奇的过程。这平静的火苗,看似温和的火苗,一旦它碰到一堆稻草后就能熊熊燃起,超过人扑救的能力。我看着它,脑子里出现一片汪洋的火海,烧过之处留下一片焦黑。   没有风,水塘里的水被晒傻了似的,一动不动,就连泥土味也渐渐淡下去,好像被晒萎蔫了,总是浮不到我的鼻孔周围。我希望有一点凉风吹来,可就是没有,这么毒的太阳,我不知道我能挨多久,我担心我也会被晒傻。   从城里回来以前,我和二宝没有什么关系,回来后,会有一些关系,我毫不怀疑这一点。在水塘对面上去一点,我的田和他的田就紧挨在一起;过个水,得经过他的田。我在城里那几年,二宝不让爹从他的田里过水,他说过水让他田里冲进了泥沙。爹说给他端了,可他就是不给过。爹只好求水塘主人,让他从水塘里抽水灌田。在村里,上田埂都是由下方田主点种的,几十年来就是这样,但二宝年年点了我家的上田埂,爹不敢说,随他点去。   我不想求水塘主人去水塘里抽水,不想一辈子求同一个人,除非这个水塘我承包下来。为了一块田能插上秧去承包一个水塘,爹可能会这么做,我不会。我也不可能从远处挑水来灌满,那很累人;从二宝家田上边的水沟里用水管接进来,这是可以的,可年年如此,也不是事。   太阳还是无遮无拦地照着地面,没有鸡鸣,没有狗吠,整个德胜村好像在烈日里昏昏欲睡。   二   昨天中午十二点多的时候,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德胜村,T恤衫、裤子烫乎乎地擦着我的身体,脖子上已经淌下汗水。放牧的人把牛羊赶到坝埂上,牛和羊急匆匆跑到水塘边,挨挨挤挤地低头喝水。院门开了,二宝肩上挎着一支猎枪走出来。他喜欢打猎,有一次,我看见他昂着头,手里提着两只松鼠和一只喜鹊从水塘边的槐树下走回去。   二宝妈死了两年,那是个个子矮小的女人,见人就唠叨,总有说不完的话。村里人常听到她在家里鬼哭狼叫,热心人忙跑去看,院门紧闭,除了二宝妈的喊叫,还听到啪啪的拍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和二宝爹的辱骂。后来,可能男人累了,没听到啪啪声,女人还在哭。过了几天,女人带着满脸的疲惫又出现在巷子里。有一回,我在水塘边的榆树下,看到二宝爹提着一把砍刀追出院门,女人在前面跑,边跑边回头看,她远远看见王村长走来,惊恐万分地向他喊,二叔,快给我报警!王村长说,报什么警,又不出人命!就这样打打闹闹,派出所咋管?女人失望了,继续跑,她跑进巷子。男人追到村长面前,王村长说,二宝他爹,回去,这多不好看,闹出人命来的。二宝爹说,别多管闲事,惹急了,老子连你也砍。王村长看看二宝爹常年乌黑的眼圈和一张铁板一样的脸,不再说什么。男人在巷口不见女人,提着砍刀折身回去,银白的刀口上粘着半截嫩绿的青草叶,没粘稳的叶尖随着他的步子一荡一荡的。每年,二宝妈的呼叫声常穿透院墙,飘散在水塘上空。我们吃惊,她的生命力竟这样顽强。终于,有一天,二宝妈请人写了诉状到法院,要求离婚,二宝爹在法庭上说,他不离婚,他们的感情很好,二宝和他哥站在他爹一边,不愿意他们离婚。二宝妈像被法庭锃亮的肃穆镇住了,没有了平时的滔滔不绝,只是垂着头半天挤出一句话。最后法院判决,两人还有感情基础,不准离婚。后来,村里人又听到二宝妈的哭叫声,前去劝架的人看到她大腿和背上一块一块的瘀青,她又向法院递上诉状,二宝爹没有去,婚没有离成,半年后,她又带着新的瘀伤向法院递诉状,细瘦的年轻庭长不耐烦地说,如果男人不来,还是离不了,别费神了,回去。她回到家,喝下半瓶百草枯,死了。听说,她侧躺在床上,蜷着脚,手捂肚子,花格被子的一头落在地上,脸色铁青,眼睛还睁着。   二宝哥体格跟我差不多,没结婚前喜欢打架,有一回,被晓华哥一脚踢在胸口上,半天没起来,晓华哥担心他死了,自己进牢狱,赶忙从地上扶起他,他半天才喘过气。后来晓华哥打工去了,在城里成了家。二宝哥结婚后,不再惹事,过着平静日子。   昨天傍晚,太阳离西边的山顶还有一尺来高,我来到坝埂上。男女老少聚在这里边乘凉边聊天。二宝也来到坝埂上,他和瘦瘦的王村长、二叔贾田坐在坝埂边的水泥矮挡墙上闲聊。贾田二叔喝了酒,眼睛迷离,说话也不利索。平时贾田二叔不是这样,他向来能说会道,从他嘴里出来的那些话,像一条条养乖顺了的银白小鱼,滑溜溜地蹦跳而出;他嘴不服软,特别是遇到二宝喝醉的时候。我离他们大概五米远,坐在矮挡墙上,左边坐着五十多岁的张叔,是二宝的岳父。   张叔二女儿翠梅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许多小伙子曾向她求婚,她没答应。一天中午,整个村里难得看见一个人影,二宝扛着锄头去地里做活,看见翠梅走进院门。他站在竹林下犹豫两分钟后,跟进去,把锄头靠在院门后。翠梅在里屋收拾脏衣裤,准备拿到院子里洗。他走进去,涎着脸把惊叫的翠梅摁倒在床上,撕扯了一阵,翠梅失去再抗拒的力气。完事后,二宝对眼含泪水的翠梅说,嫁给我,不然我杀了你。翠梅默默流了几天泪,母亲问她怎么了,她没说,最后犹豫着,把事情告诉母亲,她知道,二宝不会轻易放过她,迟早父母会知道。翠梅母亲把她的事流着泪告诉张叔,张叔叹了一口悠长的气,只能嫁给他了。现在,翠梅有一个三岁的男孩。   坐在我右边的是三十来岁的李根和二十四五岁的晓华。离晓华三米远的矮墙上坐着几个妇女,手里都有针线活,或缝鞋面,或纳鞋底,嘴里闲扯着自己的男人和孩子。路面上几个小孩互相追赶,纳鞋底的李婶抬起头制止自己的孩子,老二,莫跑,小心摔掉牙齿。小孩像没听见,继续跑。一阵晚风吹来,在地面上搜索那些容易吹起的轻巧东西,我们闭了眼睛和嘴,让它过去。风走了,大家又开始聊天。   我们聊着哪个电视剧好看,哪个不好看,张叔笑的时候,露出一辈子没洗刷过的黄板牙,口臭难闻。晓华很少张口,只是抿着嘴听我们说,偶尔扭头看看贾田二叔他们。我的注意力分出一部分听二宝他们说话。   王村长的声音浮过来:“二宝,你那条大黄牛卖给我算了,我瞧得上,呵呵。”   “二宝,卖给我,我也瞧着哪,你晓得么!”这是二叔的声音。   “谁也别打老子的算盘,老子不卖。”   “我出高价,二宝。”二叔说。   “高价也别想。”   “你二宝就是牛。”二叔说。   “牛又咋啦?”   “你不要太牛。”二叔迷离着眼,右手挥了一下,像是驱赶二宝的牛气。   “不牛能收拾得了你!”二宝大声说,伸着脖子,像一头恶熊。我们这边停止了说话,都把眼睛望过去。   “你敢收拾我!别人怕你,我不怕你。”二叔歪着头望着他。二叔一米五,小手小脚,善爬树,眨眼间,就能爬到高高的树上蹲着。二宝站起来,一把揪住二叔胸口上的衣领,像提一只小鸡一样把他提起来。二叔要拿自己的短跟二宝的长比。我们坝埂上的这些男人,体力上没有一个能与二宝相比,不是太瘦就是太矮,我不想让二叔吃亏,可我这把细瘦的身体不行,能行也不能去阻止。晓华跟我一样瘦,比我还矮一点,他更不行。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二宝收拾二叔。二叔被他轻轻一推,身体飘起来,随后嘭的一声,侧身倒下,脑袋差点撞到地面,一团烟雾一样的尘土漂浮升腾。张叔站起来想要过去拉开,可没挪动脚步,只是动着嘴,二宝,莫整,算了。二宝像没听见,赶过去,在二叔的背上嘭嘭两脚,正要踢第三脚,王村长赶紧上前把他拦腰抱住,二宝,得了,你们赶紧把贾田拉回去。没人动。快点儿啊!王村长抱着二宝死命往后挪,像抱着一个大石头,挪不动他,二叔背上嘭的一声又挨了一脚。坝埂上的人都站在一旁观望,脸上露出惊惧、无奈的表情。晓华爹在巷子口看到这一幕,随即转身进了巷子。晓华走过去,从地上拉起贾田二叔,把他的手扛在肩膀上,左手往后搂着他的腰,往二叔家走,二叔弓着腰慢慢被晓华带着走,背上黄褐色的灰尘正随着移动的步子簌簌下落,像树叶上失去依靠的雨点。两个小孩好奇地跟在后面看,一条黑狗跟了四五米,好像自己也帮不上忙,垂着尾巴停住,走到矮墙边躺下,眼睛茫然四顾。两个小男孩也停下,坐在矮挡墙上。太阳的余晖斜射到东边的山顶上,坝埂上的槐树叶在一阵风里哗啦啦响。   王村长松开手,把二宝拉到矮墙上坐下,抬手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珠。   “杀过人的人还怕你贾田不成!”二宝余怒未消地说。   二宝十八九岁时,跟王村长和李根到镇上的饭店里吃饭,他们点了菜,在桌旁坐着喝茶,女服务员刚端出他们点的青椒炒瘦肉,被一旁坐着的几个镇上的混混拦截去。三人跟他们理论,对方一个大个子指着他们仨说,抢了你们的菜,又咋样?其他的混混站起来,大个子走过去。二宝离开桌子,掏出匕首照大个子肚子上捅,又在他的脑门上砍一下,动作快速迅猛,像宰杀一头蛮牛,大个子像一堵稀泥墙一样倒下去,肠子毫不犹豫地钻出来,里面的粪便也趁机滑出来,店里一片恶臭。三人走出饭店,没走出一公里,被镇上的民警截住,李根生怕自己坐牢,吓得两腿发抖,咕嘟跪下去,给民警磕头,一个劲儿说,我没动手,我没动手。后来村里人取笑他,警察是你老爹啊,还是观音菩萨,你要给他磕头!他的脸一会儿紫一会儿白,嗯嗯啊啊的说不出话来。民警把二宝三人带回派出所,二宝拘留了两天,听说被捅的大个子没死,医院里住两个月就能好过来,他们把二宝放了,说你等着赔偿医药费吧。二宝笑着说,不用坐牢了?胖胖的警察说,想坐牢,你怎么不往他心脏上捅?   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末,二宝到山上砍柴,看见李根十五岁的妹妹小珍在树林里捡柴。小珍正读初中二年级,走路时,乳房已经不可救药地蹦跳。二宝走过去,说,小珍,我砍给你。他砍几根拇指粗的树枝递给她,眼睛盯着她的胸脯,小珍看他的眼神不对,准备离开,他丢下手中的砍刀,把她紧紧抱住,小珍没有喊叫,只是尽力反抗。最后,她的挣扎无济于事。好多年后,她都在后悔,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有喊叫。他提起裤子对着瘫在地上哭泣的小珍说:“敢告我,杀你全家。”李根还是报了案。他觉得自己在村里够窝囊的,不能再被人说自己■到家。二宝有一个舅舅在检察院,他只在牢里待了两年就回来了。后来,小珍只要在路上远远看见他走来,就全身颤抖着快步躲开,像躲避一个恶魔。一年后,小珍到城里打工,四年后嫁到一个很远的小县城里。李根路上遇到他,他揪住李根的衣领,在他脸上结结实实扇了两耳光,把他搡倒在地,在他头上像踢一个南瓜狠踢几脚。临走时说,这就是告我的下场,饶你一条狗命,以后我想踹你就踹你,你随时准备着。二宝双手提起自己敞开的衣领,一副得胜的样子,昂着头抖了抖,扬长而去。   太阳全落了,四周暗下来,身上凉凉的。   二宝没事儿似的和王村长闲扯着,不时笑几声,声音干涩,像木轮车上的转轴在撕咬。二宝媳妇带着三岁的儿子走过来,到二宝前面。她语调平缓地说,我听说你又跟他们打架了?有人皮痒,找打。二宝一把搂过拖着鼻涕的男孩,你这婆娘也是,鼻涕你给他揩一下嘛!说着在孩子的鼻头上挤,翠梅说鼻涕刚出来的。二宝把鼻涕挤下来摔在地面上,捏过鼻涕的拇指和食指在黑布鞋边上擦。男孩擦干鼻涕后挣开二宝,笃笃地跑,没跑出三米,被地面突起的一个石头绊倒,二宝赶忙跨过去,双手夹着他的两腋,把他抱起来,男孩呜呜地哭。二宝蹲下去,把他搂进怀里,儿子,掼疼了?不哭不哭。二宝给他擦眼泪,又在淌着泪水的脸上使劲啵啵亲两下,翠梅走过来,男孩扑进母亲怀里。走,回去了,翠梅对二宝说。二宝说,走。翠梅拉着男孩前面走,二宝跟在后面,双手提了提他松松垮垮的裤腰;那么大的裤腰,我从没见过。   天将黑时,晓华把二叔送到家,回到坝埂上。村长问他,贾田怎么样了?背上、肩上已经瘀青,他说话的语调平静、空洞,没有一点色彩。李根说,电视剧开始了,回家看电视,边说边转身走。大家也都陆续回家。   三   天已经黑了,月牙挂在东边的天空上,我走在回家的巷子里。巷子很静,只有一两个人影走动。   回到家,爹把一篮割回的青草倒进牛槽里,牛头伸进食槽,他摘下它脑门上的一根稻草;妹妹晓梅从学校回来,在房檐下洗脚。堂屋里亮着灯,我走进去,坐在沙发上。有点口渴,我起身,走向右上角的方桌,倒了一杯茶,爹走进来,我给他也倒上一杯。   爹不知道我为什么每天早上和中午去一会儿就改做其他活,我说慢慢翻,不急。爹不解地望我一眼,抿一下嘴,眼神飘到门外。在暗淡的灯光下,他干瘪额头上的皱纹还是很明显;他的鼻尖是平的,仿佛被谁用刀子削过。我从没看到过这样的鼻子,每次看他,我总是盯着他秃鼻看。我没有他那样的鼻尖,连相貌也没有一点相似。听已经去世多年的奶奶说,我刚出生时,她就抱着襁褓中的我对爹说,一点也不像你。爹低着头没有说什么。奶奶虽然说的是一句大实话,可她不应该对着爹这样说,而且语气还那么坚定。爹把奶奶的话告诉妈,他说时带着微笑,妈也笑着说,你笑什么,那笑不怀好意。妈在我十岁时得白血病死了,妹妹才六岁,妈的尸体躺在床上,她去拉妈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妈,别睡了,别睡了。奶奶把她抱走,她见妈躺了一天,许多帮忙的人赶来,也送来桶状花圈,她才慢慢明白,妈永远回不来了,才哇哇哭起来。我真不明白,妈在三十二岁时还会得白血病。   爹要跟我去翻土。我坐回沙发上说,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他说拖什么啊!我说,不用管。晓梅哗啦倒了洗脚水,把白锑盆立在窗户下,裤脚还高高地卷着,笑着说,哥你是在享受那块田。我喝了一口茶,水烫得我赶忙吐掉,爹咦地哼了一声,妹妹笑得直拍大腿。妹妹一笑起来,露出右边一颗跟侧门牙挤在一起的虎牙,那颗虎牙让她好看了许多。她不遮掩它,好像知道它为自己的相貌增色不少。我挫了挫嘴说,晓梅真聪明。妹妹得意地撇撇嘴,扭头对爹说,我哥的心思是要猜的。她顿了几秒钟,接着说,我哥是在哄我。我说,你猜对了。屁,你承认的恰恰不是真的。我真拿她没办法。自从妈去世后,晓梅承担了大部分家务,每到周末,她从学校回来,给我们爷俩洗完衣服,打扫一遍屋子和院子,桌子和玻璃窗擦得干干净净,鞋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下。   晓梅上楼做她的作业去了,我抽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吸一口,吐出一片烟雾。烟雾缓缓缠上爹的脑袋,他摇手把它们驱赶开,可还是侵到他脸上,他移开凳子坐得更远一些。“少抽点烟,呛人。”爹从来没有抽过烟,过去的家境没有让他养成这项奢侈,这几年慢慢学会喝酒,做活劳累和人多的时候,他会喝一点。他控制得很好,一年里很少看到他因喝酒走不好路,他觉得醉了,会悄悄回自己的屋里躺下。打火机在我的手里啪啪响,火苗一伸一缩跟我做游戏,我闻到没有被燃烧的丁烷气体的淡淡腥臭。   我看了一会儿电视,洗洗睡了。   我在田埂上点蚕豆,一只螃蟹爬到我的按桩下,我张开手指捏着它的背,丢进二宝家的田里,二宝的田还没点上蚕豆。离我十多米远,有两条高大的黑狗在田头对着我汪汪汪叫,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对我这样气急败坏。我不理睬它们,低着头继续点蚕豆。也许是我傲慢的态度激怒了它们,它们立着尾巴扑过来,我惊骇地站起身,手里紧紧握着按桩。更壮实一点的黑狗把嘴伸向我的小腿,我一脚踢出去,踢空了,它的牙咬住了我的裤脚,使劲一扯,我摔倒在田里,稍瘦一点的黑狗,扑到我的身上来撕咬,我感到我的肩膀、大腿的肉已经被扯下几块,我想着我将要命丧狗嘴。迷迷糊糊中,骑在我身上的一条狗变成一个人影,他边打我的头边骂,谁让你来这儿点蚕豆。我被他死死地压着,起不了身,还不了手,也还不了嘴。最后他说,我让你去死,他从腰里掏出匕首,一刀插在我的胸膛上。   我的胸口一疼,醒了,脑袋晕晕的,全身疲乏,还淌着汗水,被子和床单都湿了。我起床喝了一碗凉水,上一趟厕所,又回到床上躺下,不一会儿,迷迷糊糊睡着了。   今早我醒来时,天亮了一会儿。我扛着锄头往水塘走。走到水塘边,从水塘上吹来的风凉凉的。走过水塘边的乌桕树,到了田里,我脱下外衣,开始挖起来,不时瞟一眼二宝家的院门。   太阳已经很高,不见二宝从院门口出来,只看到他爹背着一个竹篮去地里。也许他在我到这里前就出门了。我穿上外衣,扛起锄头回家。   四   我在这块田里已经翻了两天土,今天是第三天了。   太阳还是很暴烈,好像要把整个德胜村烤化了才算完。我又在田埂上坐下。这块田快被我翻完了,二宝今天会做什么,我真的拿不准。   坝埂上黄牛发自肺腑的哞哞叫声,在整个水塘上空扩散,叫声沉闷悠长,携带着肺腑的暖热气,我的耳朵感觉到空气抖动不安。牛群和羊群自由散漫地向山林踱去,开始它们一天的玩耍和进食。牛脖上的铃铛随着徐缓的脚步叮叮地响。村子上空,看不到一只鸟,我希望能看到那几只鸽子从水塘上空飞过,但是没有,只有白花花的阳光射下来。白云东一块西一块浮在天空里,太阳已经到了头顶,我的额头上冒出汗珠,感觉太阳要把我烤熟了;我从包里摸出手表,十二点三十六分,人们开始出工了。我抽出一支“大红河”点上,按动打火机,火苗蹿出来,放开拇指,再按下去,火苗不停地蹿出来。   二宝扛着一把锄头和不到半袋的东西(也许是肥料)从院门口出来,肩上挎着那支长筒猎枪。他微弓着背,口袋在他的肩上看不到一点重量,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连喷嚏也像他的身体一样壮硕。我的脸不面对他,只是斜眼盯着。他走过老桃树、竹林,向东边的一条田间小路走去。他朝我这边望,我摆正眼珠,看着东边山坡上翻了土的稻田。晓华正扬着锄头翻土,他穿着一件黄色短袖T恤衫,远远看去,他单薄的身体像根枯草。   他沿着田头的水沟继续往上走,走上横贯而过的公路。他一定是到公路上面紧靠树林的地里给玉米除草施肥,那里有他的两块地。他走过一个小土包不见了。昨晚,晓梅上楼后,我试探着问爹,听说翠梅家的地在村里是最多的,真的么?爹说,不多。他告诉我她家的地在哪些地方。我没有把贾田二叔被二宝打的事告诉爹,在那件事之前,我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提到二宝。   我丢了手中燃了半截的烟,收起打火机,站起身,穿上衬衣,扛起锄头,沿着水塘边走。我走到乌桕树下,一条约一斤重的鲤鱼啪地跃出水面,又砰地落进水里。我走上坝埂,向北穿过村中巷道。地面暗下来,我抬头看,太阳被一块黑云围在中间,吹来的风凉了,汗珠冷结在脸上,把皮肤抓得紧紧的。   我还是向北走,穿过起起伏伏的玉米地,玉米长到大腿高,正是施第二次肥的时候。地里还少有人,多半还走在路上。我向北走了大概三公里远,才向东走,从河沟村旁走过,碰到的人不认识我。   我走在一条石子路上,周围都是玉米地。   右脚掌吱地刺疼。我放下锄头,蹲下了身,翻起脚掌,一根刺戳进回力鞋里,齐鞋底断了。我脱下鞋,解开鞋带,伸着脖子往里看,一股汗臭味直扑而来。鞋垫被刺戳穿,冒出一毫米的尖,我撅着屁股坐到路边一个盆大的青石上,把右脚掌搁在左膝盖上。脖子上什么簌簌在动,我一把抓下来,它落在地上,一只大蚂蚁,一落地它就颠着屁股跑了。我脱了袜子,脚底有一个米粒大的血印,在上面按了按,确定刺没在里面。把鞋底的刺取出来,我穿起袜子,穿上鞋,被刺破的脚掌还有些疼。我担心这疼痛让事情办得不利索,或者让我身处困境,遭到不测。。   我绕了一小时的路,看见一片树林,二宝的玉米地紧靠这片树林。我躲在这边的树林后,离二宝除草的玉米地约一百米。天空的黑云越来越多,像块黑铁板摇摇欲坠,看来要下雨了。我伸出头往二宝的地里望,二宝弯腰除草,树林边摆放着白色肥料袋,袋子上是一个瓷碗,猎枪靠在地边的一个石头上。地里的玉米株左右两片叶子像人的两只手,不知疲倦地向上举着,风呼地吹过玉米地,墨绿的两只手迅速向风走的方向倾一下,像臣子退朝时的行礼,“手臂”相互碰触发出哗啦的响声,随即又站直了。树林里一只鸟叽叽地叫,周围没有别的声音。   我的心脏开始怦怦跳动,它在为即将出现的局面而紧张,我好像看到它一收一缩的样子,毕竟在我手里还没结束过一头大动物的生命。二宝穿着黑蓝色衬衣,玉米的高度刚到他的大腿根。他感觉到我走过去,直起身向我这边望。我远远地说,二宝,只你一个人来啊?我的声音干涩而空洞,在微风里异常孤独。他用鼻子嗯地应一声,就没再说什么,抬手用袖子擦一下额头上的汗。我说休息一下,来抽支烟。他硬邦邦地说,你来干什么?他不友好的口吻,平息了一点我的心跳,好像最后的结局理所当然。我说,我家地就在那边。我用右手指指身后。我来看看,这片树林鸟多不多,以后我好抬支枪来打,过来休息一下。二宝放下锄头,双脚避让着玉米慢慢走过来,玉米叶在他身上唰唰擦过。我把肩上的锄头放下斜靠在一个石头上,给他递去一支“大红河”,并给他点上火,我们身边立刻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我在一个磨盘大的青石上坐下,他也在离我一米远的石头上坐下。他的头发很泡,带着暗黄,像荒地里的枯草,大概营养全被身体吸收尽,去不了头发上。他腋下的衬衣崩开了线,暗黄色皮肤隐约可见,我隐隐闻到一股从他身上传来的狐臭味。他的嘴唇很厚,有点外翻,一个硕大的鼻子张着两个黑洞洞的鼻孔,下巴和嘴上没有一根胡须,人中沟很浅,几乎看不见,一张暗红色的脸在阳光下坚硬如铁。   “地快薅完了吧?”我吐出一口烟说,眼望着面前的玉米地,玉米叶在风中抖动着,哗啦响。   “就剩这一块了。”从他宽厚的胸腔里发出跟身体一样粗重的喘息声。这喘息声在五六分钟后就要风平浪静,一想到这里,我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从西边飘过来两块黑云,把太阳捂得严严的,让它半天也挣脱不了,接着,南边又飘来一大片黑云,看来,今天太阳是没指望逃出来,我希望天空能落下一场雨来,好湿润湿润这即将爆裂的空气。   “咋回来了?”   “家里没人手,光老父亲忙不过来啊。你家劳力多,四个人的劳力,那点田地不够你家苦。我羡慕你家呢!”风噗地吹过玉米地,玉米秆向风去的方向一鞠躬,马上又站直了。“你家水塘上边的田,每年的谷子都好啊。”不知为什么,我会提到那块田。   “你不在家,咋晓得?”二宝把烟头弹进地里,它没有熄灭,还在袅着青烟,一只蜻蜓掠过青烟上空,向远处飞走了。我们身后的林子里传来一只鸟啾啾的鸣叫,叫声悠长、平静,好像世界永远不会发生急剧的变化。他扭头看我,顺这他的目光往后看,一只灰褐色长尾巴鸟站在树枝上,他起身抓起靠在石头上的猎枪,当他在看那只鸟时,它飞走了。狗日的,狡猾得很,他骂着。他回到石头上坐下。   我又递一支过去,他摆摆手说够了,我坚持递过去,塞进他的手里,他接了,我又给他点上火。他的每个指甲里都有黑黑的脏物,大概两三周没洗过,粗大的拇指指甲根处黑了一半,大概被硬的东西挤压过。   “不是我不想给你家过水,主要是沙子太多了,以前给你家过水,你爹也捞过,但捞得不干净,过后我家还捞出一大堆沙子。”我很少听到他说一件事的理由,他做事向来是没有理由的,全凭他的性情,也不会考虑对方的感受和事情的结果,好像整个世界都得控制在他的手心里。   “可能是忙不过来,只是随便捞一下,现在我回来了,我会捞干净的。”   “捞不干净的,以后也不要过,你家自己想办法。”他把头偏向我,干脆地说。   我没有说什么。随后我们又扯了些闲话。最后我说,我去林子里转转,你忙。我站起身拾起锄头,他还坐在石头上抽剩下的半截烟。我看了一眼他蓬松而又脏污的后脑勺,那里有脑浆,有血,我身体颤抖得厉害,犹豫了一下,向林子走去。将走进林子,我回头向他看,他丢下烟头,走进玉米地,开始除草。   我从林子里出来,没从河沟村绕,走上二宝来时的路,我得回去把水塘边的那块田翻完,就在今天。   太阳挣脱出黑云,地面上洒满阳光。看着满田野轻盈浮动的阳光,我停下脚步,站在田头,仰头直视着太阳。那光芒刺得我闭了眼睛,我接着睁开,又闭上,接连几次,直到“较劲”够了,才垂下头,待眼睛适应地面,接着继续走。   以后那块田不知要怎么灌水,我越想越恨自己,连他的一根手指也比不上。东边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聚起一块黑云,它像个肿瘤慢慢扩大,一直铺展到头顶上空。我回到家的时候,黑云完全遮住了天空。   傍晚,雨终于落下来。我在屋檐下背靠柱子坐着,手里握着打火机,啪啪地点火,火苗不住地跳出来。三只小母鸡蹲缩在屋檐的墙脚下相互依偎着,面无表情地看着院子里沙沙落着的雨。院墙的瓦上一片水亮,柿子树在雨中滴着水点。空气一点点凉下去,风缓缓地游动,四周弥漫着水汽。那块田的过水,我还要向他交涉,我不让步,他也不会。我后悔当时没有干脆果决地去干,我把腮帮咬得紧紧的。我这辈子完了,完在他手里。   爹背着一篮青草走进院子,他的头上已经淋了雨,水珠从他额上和两鬓滴下来,脚上的黑布鞋大概踩在水沟里,全湿了,随着他在水泥地面上走动,发出沉重的带着水味的啪嗒声。他把青草背到牛圈门口一侧的地上,搂了一抱青草在牛槽里,然后低着头走到屋檐下。他快速闪动眼皮,阻止水珠滑到眼睛里。我站起身,从铁丝上扯下干毛巾,递到他手上。我说,换一换衣服。他边用毛巾抹头上的水珠边嗯地答应着,他的头发被揉得凌乱不堪,像纠缠不清的思绪。   “二宝死了,就在那个小树林边,是被石头砸死的,脑袋一个大洞,光着下身,大腿根上的东西含在嘴里。村里人到处这样说。”爹用毛巾擦脸,平静地说,好像是说他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一只青蛙。我脑子里想象着一头大棕熊嘴含香肠躺在地上沉睡的样子。   房顶上空,一群洁白的鸽子在雨中飞过,紧接着,又有三只白腹长喙的鸟啾啾划过天空。它们已经困了好久,下雨,也要出来遛一遛。   雨很大,一直到天黑都没有停。听着沙拉沙拉的雨声,我仿佛看到玉米喝水时喉结上下滑动的样子。我想,玉米一定会长高一大截。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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