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三帖)



 铁路旁的牵牛花



初秋的早晨，细雨清凉凉的下着。鼻和肺都一息息地感受着空气的洁净。在这洁净中，我刚翻坡走上铁道，几簇盛开的牵牛花一下跃进我的眼里。

这是在一片依山砌起的石壁下，石壁距铁路不过两三米。青翠的野草丛中，两三根藤蔓，好像要攀上石壁似的向上翘着，几簇紫色的牵牛花就开在那野草丛中向上翘起的牵藤上。几簇粉亮的花瓣把她的紫色一下抹进我的脑海，使我产生出一种比草丛还青翠的思绪。 牵牛花是属于夏天的。在白露之后的秋凉里还能看见这么鲜亮的紫喇叭，这恐怕是我在这之前的好多年里都没有见到或没有注意到过的了。我们曾忽视过多少的美好？大概好多人都是无法说出个确数的。不去想，也就过去了；若一细想，难免会生出些感慨，甚至悲哀。而剥开这悲哀来，你会发现，有好多的忽视，并非花不美，而是思想里堆积着太多的沉重与琐碎，把欣欣然赏花的兴致挤得所剩无几。

三四天后，我又翻坡走上铁道，雨后初晴的晨光里，铁路旁的那片石壁上下，竟奇迹似地开放出一片又一片的牵牛花，青翠的野草丛中，低矮的小树上，到处是一簇簇鲜亮的紫色，一支支喇叭状的紫色以同一种姿势挺立着，仿佛就是要在这秋分时节倔强地开给你看，叫你无法将它忽视，任是你生活里有再多的烦恼和苦痛。

铁轨是刚性的，石壁是刚性的，在这铁路与石壁之间的野地上开放的牵牛花也是刚性的——我在一刹那间听见，那紫色喇叭里吹出的乐音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强烈的金属质感。 一列客车疾驰而去了，我想，那些从车窗往外望的眼睛一定会看见这一坡盛开的牵牛花的，并将这映进眼瞳的一簇簇鲜亮的紫色带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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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见槐花



只那么一晃，在车上，我看见了，槐花！两挂？三挂？不，肯定是两挂！洁白洁白的，在那几根槐枝挑出的翠绿和翠绿下面如镜溪水的映照中，槐花，像天使的魂儿那样洁白，亮眼。

这定是司春之神的精心安排，在赴表妹婚筵的车上，我又看见了槐花！

洁白的花瓣，两瓣或三瓣包成一个花骨朵，一挂花枝上，对称地垂挂着十来对洁白得像天使的魂儿的花骨朵；在那一晃之中，我还仿佛听见了一种铃声，嫩黄的花蕊碰着雪白的花瓣敲出的铃声，一支极熟悉的乐曲中的铃声。

好久没看见这么令人欣喜的槐花了。想起来，没见槐花的日子好像比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还长。今天，这个早上，终于又看见了槐花，虽然只那么两挂；在那么洁白的一晃之后，我把目光死盯着路旁的树，山，田畔，随车速往前扫瞄，却再也没看见一挂槐花了。 ——就这么两挂，已是够令人兴奋，够令人激动，够令人心花怒放的了！

好兆头啊，表妹！春之神比任何一个思想家政治家预言家都更能洞悉人心，推测这一天的下一天，这一生的下一生；预告欢乐中的大欢乐，幸福中的大幸福！

“手把栏杆望郎来”，《槐花几时开》这首四川民歌，曾极为广传，我却只记得这么一句，后来请教过一位颇有名气的诗人，他随口就念（唱？）出了这首民歌，完整的，很又韵味的——但，我至今还是只记得这么一句。只记得这么一句也就够了，就如我这个早上只看见那么两挂槐花一样：那身影，那姿态，那情意，是多么地道的巴山妹子味啊！

提起川味，从饮食及文化，人们总是那么三个字：麻、辣、烫。不错。但，就这么三各字能把丰腴蜀地淳厚悠远的文化底蕴概括而尽？不，不，概括总是不完全的，概括往往

是聪明人干的傻事，比如这槐花，这槐花的色，这槐花的形，这槐花的味，这槐花在巴山妹子“望”中的淳朴深情。

春之神随手点缀两挂槐花，便成一个美妙的隐喻，一个用灵视的目光才能解开的结。 遥远地，遥远地，我看见一脉蜀地清冽醇香的文化之流从轻扬着阳光颗粒的空明中汩汩流来，流成一支用闪光的金属乐器演奏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婚礼进行曲„„ 呵，又见槐花，又见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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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满眼睛的小樟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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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一起来，我便和李君去山上闲转。夏末初秋时节，天微凉，露很重。转到半山的一片大石前，我俩蹲了下来：一棵小樟树吸引了我们的目光。

“一道，两道„„”李君在轻声地数着。

小樟树的树身只有手臂那么粗细，在离地面约一尺高处，三圈早已干疤的刀痕，因树的生长，显得十分宽阔，微微露出皮下的茎干。

“是割破皮肉的骨头。”李君的叹息拂动着青草。

我却想起山野里生长的孩子：个子长高了，衣服还是那么长，站直了身，便露出脚干，露出肚皮。——山野里生长的孩子，哪个身上没有一点刀伤！

“不对！那不是割草割伤的，不是砍柴砍伤的，而是被人用刀一圈圈地划破树皮留下的！你那联想简直就是一只逃避现实的山羊——什么‘山野里生长的孩子’！” 李君呼地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

静。一阵山风吹过，满山树声草声。我俩却好长段时间没说话。

小樟树只有人向上伸出一个手臂那么高，整个儿地淹没在这一大片树林里，因此风吹不着它。满山的树声草声里，它静静地站着，每一根树枝都静静地站着，每一片树叶„„啊，那每一片静静的树叶！我俩正是被那一片片微红的、半翠 的、深绿的叶片惊呆了：几乎每一片树叶上都有一颗露珠，山泉似的阳光下，露珠闪着迷人的光，风从高处吹过时，闪光的露珠便微微滚动。

“像眼睛！每一片树叶都是一只眼睛！”李君抑制不住地跳了起来。

每一片树叶都是眼睛。这是些怎样清亮纯净的眼睛啊！从这一只只眼睛里，你看得见高大的树，看得见在高树上栖息的麻雀儿和山花色的云彩。

“每一只眼睛都是向上看的！没有一只向下！”李君上上下下地看着，几乎围着小樟树转了一圈。

微红的，半翠的，深绿的，每一只眼睛都静静地向上看，看日出日落，看月缺月圆，看星隐星现„„小樟树只不过几岁吧，这姿态却有着青年人的朝气、中年人的执着、老年人的沉稳，人的一生似乎已浓缩为这一棵小樟树了，浓缩进这棵小樟树的每一只眼睛里。 山对面，几缕炊烟升起，是人家在做饭了。狗叫声中，传来几声水牛低沉的“哞哞”声。

“这棵小樟树会长很高的！”临走时，李君语气坚定地说。

我相信李君的话，但我却多么希望这棵小樟树永远不长大，永远就这样，这样静静地站立着，静静地睁着每一只眼睛，每一只眼睛都向上看，看云朵翻飞，看雀儿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