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村庄是一个仙境
清晨的村庄是一个仙境
就在一瞬,在我的目光与这清晨的村庄相遇的一瞬,我的自信动摇了,心中悠地涌起许多怀疑或疑惑。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生长于乡村,是否从乡村走进城里;怀疑自己过去几十年对岁月的阅览,是否每一天都曾从清晨走过,经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过程;甚至疑惑此时此刻自己的处所,是置身于玉屏山的这座仙人桥头,鸟瞰清晨山下的村庄,还是在仙境中遨游,就像过去从电影《天仙配》或《西游记》中看见的情景那样,若隐若现,似有或无。
先还怀疑是不是时间错位。六月不应该是一个生长梦幻的季节,无论是秧苗的拔节,树木的葱郁,还是河水的涨溢,都不过是节令行走中的一段平铺直叙。工作出奇地忙,虽然忙碌中有一种成就与充实,但紧紧张张忙忙碌碌中,却淹没了生活中生动的细节,往日张张驰驰抑扬顿挫中的许多优雅与诗意,似乎都随风而去;紧绷的弦,奏出的都是铿铿的热烈单调,就像这六月的天气。然而,当不经意间看见山下的村庄的时候,这个清晨,却怎么一下令人耳目一新,有一种怡然自得飘飘欲仙的感觉。脑子里还清楚地记得,昨天陪一位远道的朋友,选来选去终于来到这里。不是欣赏什么名山大川,也不是拜谒什么名胜古迹,纯粹是为了觅一处幽静休闲,体味一下陶潜式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日子。于是,我们选择了玉屏山,这个夹在峨嵋山与瓦屋山之间,曾以童话般的森林和小木屋吸引着游人,却因经营维艰而歇业,被四周的喧哗簇拥着的沉寂的森林山庄。当确认眼前的一切的真实之后,我便有了一种不虚此行的满足与怡然,慰藉于自己力排众议的选择。
邂逅清晨的村庄是一个意外。本来,想起个早,看看这里的日出的。这是我们昨晚的约定。玉屏山我来过,我知道,这里的日出是一道奇妙的风景。那一望无际的冷杉,在夏日里正是疯长的时候;新长出的叶芽,一定是嫩中带绿的,像刚出土的小葱,苍翠欲滴;杉林随逶迤延绵的群山起伏,有一种碧海青天的气势;山下的村庄,隐没在幽深的晨曦里。这时,如果遇上好天气,天空无雾无雨,赶在太阳出土之前,起床出门,选择一个山岗,或类似于这个位置,这个于山垭口的石拱桥头,看日出,看太阳如何挣脱东边地平线的挽留,破土而出,从万顷林海中冉冉升起,亲眼目睹山野由混沌深邃到明丽清新,大地由沉睡到苏醒的过程,那真是一种震撼人心的感受。记得,前几年我曾有过这样的一次幸遇,当时真有一种莫名的震撼与激动。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是一种目睹妻子临盆时的感觉。看见太阳将封闭的地平线挤出一道裂缝,慢慢露出鲜嫩的脸,然后,一跳一跳地在天幕上行走,我就想到了女儿的出生和成长过程。我坚信,太阳是宇宙的儿女,每一次的日出,都是一种出生,一个生命的诞生,都是一次对黑暗和苦难的否定。不然,研究生命本质的尼采,怎么把用外在形式的美来掩饰人生痛苦的现象概括为日神精神。可是,我们起床迟了几分钟。来到仙人桥的时候,太阳已经露出了大半个头。在一种近乎失望的念头正要涌起的时候,我发现了山下的村庄,这迷迷蒙蒙,虚虚幻幻,仙境般迷离的清晨的村庄。
其实我知道,山下是柳江镇的位置。石拱桥架设于两座悬崖之间,站在高高的桥上,凭栏远眺,其实脚下就是万仗深渊。然而,此时我却不去多想,或不愿去多想。既不想柳江的山水榕树,也不想脚下的危险与莫测;我不愿将此般美景,与任何一种现实中的存在联系在一起。我宁愿就这样,沉醉于一种虚幻的仙境中,让身心在一种精神的纯粹中悠然散步。当我换一个角度,身和心,站在高处,远眺山下的村庄,走进这种精神的纯粹时,仿佛是非理性主义者所说的时空倒错,突然呈现在我的面前。我一下从现实进入梦境,从人间走进天庭。天庭中的村庄,是一种奇异的美幻。它的底色是纯绿铺就的,密匝,绵实,浓郁,找不到任
何的疏漏与裂痕。这使人无可置疑地相信,村庄是生命的堆砌。农舍像是一些蚕豆,星星点点,撒落在一片充满迷幻的原野,正准备发芽,扎根,生长。距离与薄雾,省略了它们的个性,分不清是楼房,茅屋,还是别墅;也看不出哪家的主人已经起床,正吆喝着牛儿下田,或生火做饭,晨雾与炊烟早已纠缠在了一起。杨村河与王关河像两条飘带,从一片遥远的虚幻中飘来,想在村庄的领口处打一个蝴蝶结,装饰村庄的婀娜多姿,却被晨风吹得飘来摆去,始终找不着打结的位置。初升的太阳向村庄投去一些柔柔光线,试图驱赶那些流连的薄雾,归还村庄被掩映的清丽,却是适得其反,不仅没有揭开村庄迷幻的面纱,在阳光与薄雾的左冲右突中,更增添了村庄的迷离。
就是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发现,这村庄的所有迷离,似乎都与那清晨的薄雾有关。于是,我开始猜想那些雾。它们不应当是农舍里飘逸而起的炊烟,至少不是今晨的炊烟。我知道现在这里的农家已灶改气,烧沼气是有炊无烟的。即便是,那也是往日的炊烟了。对,我想应当是,是往日那些由乡村远嫁了的炊烟,它们嫁到了远方,嫁到了天堂。也许是它们过不惯远方的日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呀;或者,是耐不住天堂里的寂寞,昨夜悄悄溜回娘家。这从那薄雾的形态,行走姿势和流连中,可以得到证实。回归与流连,都缘于一种眷恋,对生养它的村庄的眷恋。因此,那薄雾看上去不像是雾,成都平原冬春季节令人讨厌的雾。它更像是一种生灵,一片青草,那种油画里田野里初春的青草。远看去有一种奇妙的真实,那种来于现实又高于现实的艺术真实。它蓬蓬勃勃,生机盎然,鬼魅般活力四射,充满了生命的魅力。或者,更像一种身影。薄雾是轻纱,村庄是身子,迷幻是它们的热吻。它使我想起旧时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拖着一席轻柔的裙裾,徘徊于闺中,闺房里晃悠着忧怨,娇羞,轻盈的身影。一层薄雾,想掩盖村庄的真实,却适得其反,反而让村庄的真实上升到一种艺术的境界。也许,生活的辩证法本来就是如此。
此景只能天上有,何来人间作停留。可惜,多少年来,置身村庄,我却一直有一种身在此山中的迷糊。这除了身,还有心。要领略这样的仙境的美妙,除了需要有一种跳出江湖的超然之心,似乎还要有一种敢于面对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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