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白夹竹桃发卡,作者:张祯

编者按:

《萌芽》三月号将刊登张祯新作《ET来访,EX降临》,让我们借此机会重温下她此前的作品吧!

作者 张祯

当我在汉堡火车站第一眼看到明姐姐的时候,我真以为我认错了人,她瘦小的身材包裹在一件Jack Wolfskin的卡其色冲锋衣里。帽子被拉了起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几根略显油腻的头发露在外面,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女性特征。她老远就站在手扶电梯的尽头招呼我,然后弯腰一脚撑起身旁的婴儿车。那时我真以为我只是睡眠不足出现了幻觉。

她整个人倒真的很像一盒火柴。过了时的那种。在这个连打火机都得印上Zippo的logo才显得得体的时代,她就像一盒火柴,而且还是一盒受了潮的火柴。

我总是不大喜欢麻烦别人,所以当H先生建议我在汉堡可以住在明姐姐家的时候,我马上给予了否决。

“她人很好的,”H先生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况且她最近刚生了一个宝宝,你住过去还能帮帮她的忙。还有四岁的天美,照片你也看过了,简直就是一个小天使嘛。”

我结果还是答应了。最终促使我做出决定的还是那颗邪恶的好奇心。据说她嫁了一个德国人,结婚时间不算短也不算长,但她早年在德国留学的时候曾与H先生相恋。后来她突然结婚,新郎不是H先生。弄得H先生现已奔四依旧未婚。我不认识明姐姐,但H先生与我家是世交,奔四的男人有时仍然天真如少年。有时他同我谈起明姐姐的事情,眉宇间游走着茫然若失的恍惚感。所以实际上我是对这个女人好奇,带着些许刻薄的心态——因为H先生的事情所以对她抱有先天的成见,此行之见只是为了通过蛛丝马迹来证实自己的猜想罢了。

不过眼前站着的,却只是这样一个穿着冲锋衣的过了时的女人。

那件冲锋衣只能当做盾牌,像粽子一样层层包裹的女人,没有兵械气浓重的高跟鞋和打前锋的傲人胸部,连翎毛般骄横跋扈的长头发都看不见,她也不曾穿着象征胜利旗帜的红色裙子。她只是拉了拉冲锋衣的帽子,想要把它放下来,但最终胳膊停在半空中,还是作罢了。

她带我去坐地铁。上地铁的时候,她熟练地把婴儿车往上一抬。她坐在我对面,把婴儿车的遮蓬打开,露出新生婴儿的小脸,实在粉嫩得可爱。

“她刚刚四个月哦,”明姐姐把婴儿抱出来,揽在胸前,“来让小宝宝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漂亮的女婴皮肤雪白,像剥了壳的鲜荔枝。一双眼睛似有些惊恐地打量着周遭的世界,宝蓝色的瞳仁,是湖水而不是大海的颜色,我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女婴实在讨人喜欢,我握着她宛若无骨的小手,额头、眉毛、眼睛、鼻子……我想从中获得那个德国男人的痕迹。

“这是天意哦,我们一会儿顺路去接一下天美,她幼儿园正好放学。”

天意天美,像是俗气的闽南电视剧中的名字。

“唔,天美是不是刚刚四岁呀?”

“对呀对呀,她刚满四岁……H先生告诉你的吧?”

“嗯,H先生告诉我的。”

H先生告诉我,明姐姐是南方人,说话带着点娇羞的尾音。口味清淡,最喜欢喝各种广式靓汤,但留德六年从未下过厨房,只因H先生为她练得一身好厨艺。

H先生告诉我,明姐姐出嫁的前一个月,H先生还让家里空运各种中国食材过来,干笋、干木耳、茶树菇、罗汉果,少许玉竹、百合,都是煲汤的好食材。收到包裹的时候,是明姐姐新婚后的第28天,H先生已从原来合租的公寓搬了出去。房东打电话让他来取包裹,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来,觉得短短几个月,周遭的种种都乾坤移位,树木房屋都变了形,那一大袋真空包装的竹笋木耳茶树菇也漏了气。一切都是接近尾声的节奏。

H先生还告诉我,那天他回到原来的住所,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张“东南西北”的折纸。还是刚到德国的时候,思乡难耐,于是搜肠刮肚,想到儿时玩过的游戏。从此,“东南西北”成为了他和明姐姐的保留节目,无聊时就拿出一张A4纸,裁成正方形,横竖各折一下,然后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个时候,H先生总以为这样的时光会一直流淌下去,流过山涧,绕过礁石,汇入自来水管道,也会这样一直流淌下去。可最终那张“东西南北”静静地躺在抽屉里,边角因为玩的次数太多而起了毛。H先生下意识地把它抄进了裤子口袋,走出门便随手扔进了街角的垃圾箱。他甚至没有忘记垃圾分类,纸质的可回收垃圾,是应该扔在写有“Papier”的蓝色垃圾箱里的。

H先生还告诉我,天意天美的照片他在第一时间里都看过,“两个像天使一样的小女孩……如果阿明嫁给我,是不会生出这么美丽可爱的女儿的。”

天美果然可爱至极。我们见到她的时候,是站在幼儿园教室的门外,她正和一个扎了满头小辫的黑人小女孩一起制作沙画。十月末的汉堡正是迷人的好天气,大片大片的黄叶落在地上,像在地上刷了一层厚厚的黄油,德国的自然景色有时竟是这样甜得发腻、入口即化。

拉着天美的手走回家。天美就像一个小野人,一路上会不断挣脱你的手,一蹦一跳之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回来拖住你的手指。明姐姐说去年带天美回国,漂亮的混血小女孩甚至在路上引起人们的围观,路人们围着她照相,说她漂亮,捏她粉嫩的小脸蛋,弄得小女孩虚荣心高涨,真以为自己是好莱坞童星。回到德国之后,走在路上,总是一摇一摆地左顾右盼,大眼睛眨巴眨巴地向路人抛媚眼,但生性疏离的德国人总是反应冷淡,更何况,那种大眼睛高鼻梁在德国就像是满大街的啤酒猪肘一样不足为奇。

我感兴趣的是明姐姐说这话的语气,满当当的洋洋自得中呵出的遗憾之气,她把天美揽在身旁,捏了捏她粉红色的小脸蛋——她说的是她自己吧,喃喃自语中都是自己美好的少女形象。她曾经也应该是这样一个哗众取宠的小姑娘,满脑子刁钻古怪的戏法,需要一座胡桃木的舞台和一面天鹅绒的幕布,然后变戏法变到两腿发软手抽筋。因为最不缺的就是观众,起码H先生就是那个永远不离不弃的。而她现在把自己裹在卡其色冲锋衣里,像是退隐的歌舞演员,戴着大大的墨镜,素面朝天。

他们住在一栋两层的小别墅里,有自己独立的车库和花园,花园里草草地种着几株雏菊和蝴蝶花,漫不经心的颜色适合这样的初秋。

明姐姐先带我去二楼的客房,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收拾得井井有条。隔壁就是浴室兼卫生间,却足足有两个卧室的面积。欧洲人都喜欢把卫生间做得宽敞舒适,其中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洗漱沐浴产品,琳琅满目像是百货商场的货架。

明姐姐这时已经把树皮一样的冲锋衣脱掉了,里面穿着烟灰色的紧身毛衣。虽然生产不久,但紧身毛衣勾勒出玲珑精致的好身材,与刚才裹着冲锋衣的样子判若两人。在只剩两个人的房间里,我开始重新好好打量她。就像是只留一盏顶灯的体育场,与之前热闹非凡人声鼎沸的环境不同,镁光灯下的演员,她的五官倒像洗涤过的出土文物上的花纹,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长得其实挺美。皮肤白皙,眉毛浓黑,眼睛大而明亮,嘴唇饱满,是那种各种色彩都饱和度很高的长相。像以前TVB的女演员,烫着波浪大卷,妆容的重点是把每一个五官都强调出来,势必要做到浓眉大眼高鼻红唇。

所以她像一个古人,抑或过了时的人,她这种长相应该属于那个热闹非凡的时代,新生代演员雨后春笋勃勃升起的时代,被打了鸡血膨胀着明星梦吹着气球的时代,各种八卦新闻小道消息分分合合众说纷纭的时代。她应该生在那些矛盾的旋涡和话题的中心,像那个穿着舞鞋不停跳舞的虚荣女孩。而不是现在,在十月安静的汉堡,素装素面,用皮筋随意扎着马尾,穿着最普通的紧身毛衣,在最家常的小别墅里整理床铺,相夫教子。她把自己的容貌当成一株最不需要打理的仙人掌,扔在角落里,知道它终究死不了,而且还会长满利刺。

“我和他是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

明姐姐发现我正盯着她的照片出神。

我手上拿着的正是她年轻些时和丈夫的合影。正是舞会时的装扮,她那时比现在胖一点,或者说是丰润一些,那种再多一分就要溢出来的饱满正是恋爱中的色彩。一把乌黑的好头发盘在头顶,鲜艳的唇彩和腮红,将年轻女孩的野心昭显得清楚明白。一袭红裙,塔夫绸的布料是西方古典小说里常常出现的关键词,走起路来“窸窸窣窣”摩擦裙摆的声音比任何情话都显得矫情华丽。那时候她就站立在这些虚荣的中央,与我心目中不停旋转跳舞的女孩重叠在一起,虽然照片上我看不到她的舞鞋,但那想必是所有欲望和期待的发动机。

“那时候我德语不好,有个学姐开我玩笑,说你要是找个德国男朋友就好啦,就可以帮你练德语啦……我真没想到,后来我还真的嫁了个德国人。”

照片上的那个德国男人穿着黑色的礼服,微胖,但很有精神,额头上泛着幸福的油光。旁边红裙子的年轻姑娘双手揽着他,像雏鹰的利爪紧紧抓着新鲜的猎物,在梦中捕获的幸运之鸟,鲜红的指甲仿佛都要扣进肉里。

来汉堡之前我一直犹豫要带什么礼物才好,那时明姐姐发来邮件,似乎洞察一切地写道:“你过来不要带什么礼物啦,不过如果有从中国带来的茶叶,就带一些过来吧。”

真是爽朗直接的女子,应该是那种有心计但又能把心计隐藏得颇为得体的人吧。

茶叶是我从国内带来的,为了减轻行李重量都去除了外包装。我有些抱歉地向明姐姐做解释,她笑着摆摆手:“没关系啦没关系啦,只要是中国的茶叶就很好啦……有时候一些德国人到家里做客,喝了中国茶很喜欢,都很想带一些回家的……”她边说边把茶叶放到厨房储物柜的最高层,然后打开冰箱,“天美,吃酸奶啦。”她拿着一罐酸奶转向我,微微一笑:

“你也吃一个吧。”

那个德国男人大概晚上七点多回到家,天美冲上去开门,两只胳膊一把吊在爸爸的脖子上,露出一脸赖皮相。男人一脸笑容地把天美抱进房间,看到我,用英语主动打了招呼。

明姐姐应该提前同他说过了。我计划在汉堡停留五晚,但可能只能在明姐姐家住四天,最后一晚我会自己搬出去住。

“实在抱歉得很,因为丈夫的原因,可能你最多只能在我家住四天。”

一周前明姐姐打电话向我这样解释。

“没关系没关系,不用担心我,四天就已经很好。”

我亦这样作答。

眼前的这位男人是再普通不过的德国男人,规规矩矩的上班族,微微发福的身材,略略秃顶的头发,一双眼睛仿佛总带着笑意。用英语和我寒暄完毕,他被天美拖到沙发上和两个孩子玩。我站在不远的距离看他们,像被装在电视屏幕里的美国肥皂剧,穿围嘴拿奶瓶的超级奶爸,形象的底色是电缆光束和不断闪烁的雪花点。

明姐姐做意大利面。厨房是开放式的,与餐厅和客厅连为一体。“爸爸喜欢开放式的厨房。”明姐姐解释道,她喜欢把她的德国丈夫叫做“爸爸”。

“那个储物柜是爸爸打的。”“爸爸说等明年春天再修整一下花园。”“爸爸是家里的木工瓦工油漆工。”“爸爸的工作不算太忙。”“爸爸从来都不吃我做的饭。”

咦——

我愣了一下。

见我一脸怔怔的样子,明姐姐又强调了一句:“爸爸从来不吃我做的饭,他宁愿自己吃面包。”她笑着把额前的一缕头发挂在耳后,将煮熟的意大利面倒在盘子里。

我转身去看那个和孩子玩作一团的德国男人,依旧像是一部美国肥皂剧,用来打发无聊的下午时光,连那副氤氲不清的笑容都是肥皂剧式的。被吹起无数颗肥皂泡泡的傍晚,汉堡的十月,这个男人,也终究只是孩子的“爸爸”而已。

她的德语依旧不太好。

他也说不了几句汉语。

但他们应该都知道一句“我爱你”在彼此的语言中占有怎样的位置,如何拼写,如何发音。在规范的语法中插入一颗鬼迷心窍的心。

她只是为他生了孩子,他只是一个要养妻育儿的父亲,他们只是在彼此的生命中安坐,发誓要相伴一生。黄昏的森林,只有两个人结伴而行才能找到出路,出于对风险的恐惧,他们决定在一起。像两块拼图,其实拼不出完整的图案,但只有拼在一起,才能填补空白。

我想起H先生,想起他煲的汤。那时候的明姐姐一年四季都不用做饭,德国寒冷的冬季,她只管喝他煲的各种靓汤。

他们似乎是那一批较早赴德的留学生。听H先生说,那时候在德国的中国留学生还很少,没有留学生会,没有孔子学院,没有华人教会,没有网络,通讯也不发达。那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两个月不与任何人有任何交流的中国学生,绝不在少数。

“很安静。”

H先生望着窗外,没由来地冒出这么一句。

“很安静?”

我正喝着一杯雪梨奶绿,睁大着眼睛问他。

房间里很安静,窗外很安静,大街上很安静,那些不紧不慢敲打着耳膜的德语对我们来说,也是很安静。因为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所以和什么都没听见是一样的。这种安静简直让人觉得可怕。

H先生把头转向我。

后来我认识了阿明,就从一个人感受这种安静变成两个人去承担这种安静。最坏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抱膝坐在床上,看窗户外那片天空颜色的变化,从早晨到夜晚,颜色的变幻真是无穷无尽。哦,对了,我们的那扇窗户占了四分之三的墙面,没有网络没有电视的岁月,它就是我们不落的大荧幕。

那是最迷茫的一段时期,两手空空,频频受挫,主要是看不到未来。没有归属感,又没有一个群体可以依靠,通讯哪像现在这么发达,觉得自己简直就像被遗忘在角落里。还好有阿明,如果被遗忘,我们也是一起,一起被遗忘。不过,也不能说是遗忘,因为起码我们都记着彼此。

“H先生还好吗?”

“呃?”

明姐姐做好的意大利面已经端盘上桌,浓郁的番茄汁和厚实的肉酱,天美早已站在椅子上,用叉子搅缠着面条往嘴里送。我把混杂着酱汁的面条送到嘴里,刚想赞美,明姐姐突然这样问我。

“H先生还好吗?”

一只手用叉子搅着面条,一只手拿着调味瓶漫不经心地洒在盘子里,淡淡地问了我一句。

我曾经口味很淡。

明姐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H先生很擅长做饭的,他煲的汤好喝得不得了,主要是对我的胃口。

我们刚到德国的时候还蛮艰难的,那时候的中国留学生也不多……慢慢适应以后,我们经常一起做饭。哈,主要是他做给我吃……唔,H先生给你讲过我们的故事吗?”

讲过,当然讲过。我在心里想道。但从来都没有一个逻辑的叙述,不是倒叙就是插叙,要么就是叙述者一相情愿的心理活动,有时候心血来潮地讲上一段,估计又是触景伤情惹的祸,有些故事因为燃尽的香烟而戛然而止,等下一次开讲又不知是何年何月,吸烟的人早已把双喜换作中华,呛人的烟味不同,我闻不出枯草和烟丝的区别,也拎不清乱麻般故事的开头。听你们的故事,我像是坐在300km/h的车里看风景,犯瞌睡的时候太多,以至于那些画面都是零零碎碎断断续续的。还好我尚且分得清人的肌理骨架,五脏六腑的位置我也大概清楚。所以你们的故事,我应该也是清楚的。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很担心现在的H先生,他应该赶快结婚。明姐姐皱了皱眉头,继续说了下去。

有时候觉得他像个孩子,还没有长大。他这个人总是太过单纯。

明姐姐突然说起了他们从前的趣事,H先生那时候的各种孩子气。明姐姐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像深渊,笑起来的时候像深潭,里面来回游弋着戏水的鱼。

十月的汉堡,真是好天气。空气中有花香,像从记忆里偷溜出来的味道。

天美用叉子刮着盘底,天意在哭闹,德国爸爸背对着我们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嘴里吐着单词哄着宝宝。明姐姐说着他们以前的故事,不缓不急的汉语,对除我们之外的另外三个人而言,应该也是安静如哑语的吧。有时候德国爸爸会回头看我们一眼,明姐姐对他微微一笑,嘴里依旧在讲着过去的故事。那个男人大概以为她在赞美汉堡的天气。

她掉进了记忆里,她不复是妈妈和妻子。

吃完饭,明姐姐拉我上楼,把她的德国丈夫一个人留在楼下,“晚上的时候爸爸需要独处一段时间,这是他的习惯。”她皱了皱鼻子,“哈,不就是德国人的自闭症嘛,据说大多数德国人都是这个样子。”

她教天美读《老子》,简直让我吃惊。

“没办法,用这个教她认字,我必须得让她学说汉语。”

我在一旁哄天意入睡。天美并不好教,正是撒泼卖疯的年龄,并不懂得乖乖听话。何况汉语并不好学,小女孩更喜欢说德语,露出米粒般的小牙齿,好不可爱。才教了半个小时,明姐姐就已经满头大汗。

第二天早晨,下楼的时候,明姐姐已经做好了早餐。白土司摆在餐桌上,德国爸爸和天美都已出门。明姐姐在接一个电话,她整个人陷在椅子里,一只脚缩在身体里,一只脚上的拖鞋摇摇欲坠。她边打电话边咬着指甲,头发并没有像昨天那样扎着,而是披散下来,越发显得她深渊般的眼睛深沉而迷离。

她这副模样让我觉得惊奇,和我刚见她的第一眼肯定不同,但与昨天她回到家后的样子也不尽相同。她现在,更加妩媚,蜷缩在椅子上的样子像只小猫。是恋爱中女人的样子。穿Jack Wolfskin冲锋衣的她像是患有自闭症,长年幽居,不见天光,疏于打扮,不得已出门的时候就套上重重盔甲全副武装,生怕别人看到她没有血色的脸。

而现在的她更像是这里的女主人,举止天然,来去自如。她这种女人真是一天一个样子,像是变色龙,可以根据环境的颜色和温度来调节自己的内分泌,最终,那覆在身体上的一层薄膜也不过是一种保护色而已。

“哦,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你们下次再来嘛……之前准备的东西我都先留起来嘛,等下次有空你们来我家开party……哦,不闷的不闷的,放心好了,我一个人在家蛮好的……”挂完电话,明姐姐有些倦倦地起身,看到我,又精神起来。

“哎,本来几个朋友说要来家里玩的,事到临头又爽约……一个人在家都要活得不像人样了,再过几年就要变成黄脸婆喽……”

她招呼我吃早餐,吃鸡蛋的时候,她教我用吃蛋器,咯咯地笑:“是不是很有意思?”然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冰箱里取出一盒鸡蛋拿给我看:“喏,你看,在德国每个鸡蛋上都有编码的,就像身份证一样,然后鸡蛋上的编码和盒子上的是一样的,有时候收银的时候收银员会把盒子打开核对上面的编码,因为Bio的鸡蛋会贵一些嘛,怕有人会擅自调换……我们家因为有小孩子嘛,所以都吃Bio的鸡蛋……在德国生活久了会很无聊的,但像鸡蛋编码这种事情,就会觉得蛮有趣的……”

我没有告诉她,现在国内超市里卖的鸡蛋上,也是有编码的。

她大多时间应该都挺无聊的吧,甚至于孤独。只身在国外,远离父母亲人,唯一可以依靠的是那个被她称为“爸爸”的德国男人,她为那个男人生了孩子,可他并不懂她的中国话。她有时用蹩脚的德语同他交流,可她更想念中文,就像她教孩子《老子》那样。她的女儿,她生命的延续,她希望她们的声带里颤抖的是掷地有声的中文。

塔夫绸穿久了会变暗,红舞鞋也被磨平了鞋跟,一直旋转跳舞会头晕目眩低血糖。肾上腺素急速下降,胶原蛋白流失,人们把这叫做孤独和衰老。

我在汉堡停留了五天,期间去了几个汉堡周边的小城市,当天往返,早出晚归。即便有时回到汉堡的时间还早,我也会在市中心磨蹭停留,稍晚的时候再乘车回家。我告诉明姐姐不用惦记做我的饭菜,我一个面包便可解决。因为生性懒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想做一个听故事的人,不想被吸入故事,成为里面的龙套小丑,扭曲了主线,无端生出枝丫。

有时候我一个人在汉堡的中心广场游荡。十月的天空,美得像冻成冰的蓝眼睛,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时就被冻住,来不及,来不及让那个人看到。快乐王子的眼泪,是一块待价而沽的蓝宝石。有时我去面包店里买面包,然后在广场上喂鸽子,或者在湖边喂天鹅。那些天鹅极其聪明,看到有人走来就知道有食物吃,争先恐后地游水过来。我喂它们一点点面包,自己也会吃上几口,然后抬头看星星,星星倒影在湖水里,我偶尔想想我爱的人。

我在什未林看到了曾经住着王子公主的小城堡,在哥廷根误入了正在举行婚礼的小教堂,在基尔大学门口看到了一对难舍难分的学生恋人,在吕贝克邂逅了一对牵着手散步的老夫妇背影。我想象他们的十年前和十年后。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听听我爱的人的声音。

临别的时候,我给明姐姐写了张明信片。是中国古镇的图案,春暖花开的季节,湿漉漉的石板路,乌篷船的棚檐打在柳叶上。

德国的春天,应该也不远了。

回国之前,我焦头烂额地办理各种离境手续和收拾行李,H先生打来电话,让我帮忙捎带一种德国巧克力。他已经记不清巧克力的名字,只记得那种味道。他用支离破碎的语言向我描述那种味道,我知道电话机那头的他,已经掉进了记忆里。我答应帮他买到,但内心暗暗嗔怪他的孩子气。几天之后,明姐姐突然打电话给我,先问我近况如何,手续都办理得怎样,然后话锋急转,嘱托我一定要帮H先生买到巧克力:

“你一定要帮他带到哦,他想了很长时间了,他这个人很少拜托人做事情的……那个牌子我记得的,你找张纸和笔,我现在拼给你哦……”

放下电话,窗外是微微开始泛起春意的德国。我突然想起在明姐姐家的第一天晚上,哄睡了天意,我的iPad需要连接家里的无线网。明姐姐让我去找她的德国丈夫,他正在楼下一个人看电视,电视屏幕不停地闪烁,像一个人在回放自己的记忆。出于礼貌,我觉得应该聊上几句,便指着一柜子的CD问他:“你喜欢音乐?”他点点头,问我想听点什么吗?我默许,他挑了一张放进CD机里。70年代的华丽摇滚,歌声像泼上酒的天鹅绒金矿。我确实喜欢,于是向他表示赞美,他惊讶于我的赞许,挑了挑眉毛:“他们可比你的年纪大。”

他转过头,喝了一口啤酒,他就这样笔直地杵在花哨妖冶的歌声里,像一块坚硬的礁石,任滚滚洪流从自己身上飞过。70年代的音乐流淌着,他也掉进自己的记忆里了。

这个德国男人,他的经历,应该比我可以看到的他的外表丰富得多。

恰如她第一次遇见他。

是夏末的夜晚,白夹竹桃盛放得汹涌澎湃,歪倒一片,几近溃败。绿色的叶子尖利像匕首,把花朵从茎部切断,“啪”地坠地一朵,饱满又甜蜜。她刚到德国第八天,倒时差用了六天,清醒过来的第二天,她到超市买东西。拎了一大包东西走回学生公寓,嗓子热得冒烟,她想找人吵架,用中文。她在长头发上别了山茶花形状的发卡。

然后她听到身后的声音。

“同学,你的发卡掉了。”

悠悠地一只男生青筋微凸的胳膊伸到她面前,手心里放着所谓的“发卡”。

那是一朵坠落的白夹竹桃花。


© 2024 实用范文网 | 联系我们: webmaster# 6400.net.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