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在思想上的失败

《蒋介石,一个力行者的思想资源》,陈铁健、黄道炫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11月版,48 .00元。

韩戍 博士生,华东师范大学

在中国近代史上,蒋介石是一个常说常新的人物。所谓常说,是因为蒋作为中华民国的最高领袖,在大陆执政二十二年,无论研究民国政治、经济还是外交史都不能绕过蒋介石;所谓常新,是因为近年来斯坦福大学胡佛档案馆公布了蒋介石日记手稿,煌煌数百万言披露了大量鲜为人知的秘密,蒋介石的政治思想、军事谋略、心路历程、情感生活等,由此都可以重新审视。在关于蒋介石的所有问题中,“蒋介石为什么会失败”始终是蒋介石研究中的一个核心疑问。革命年代教条主义史学下的“进步反动说”,显然不足以为这个问题提供满意答案。学者们逐渐意识到,应该将视角转向内在,从蒋介石的思想资源中,探究导致其成败得失的思想因素。陈铁健、黄道炫著《蒋介石:一个力行者的思想资源》,虽然并无解决这一问题的直接意图,却为解决问题提供了一部分答案。

蒋介石的思想资源非常复杂。其中既有传统的儒家思想,又有德日式军人思想。他自幼深受儒家文化熏染,推崇《中庸》、《大学》,对宋明理学研究精深,并以阳明哲学为基础,结合三民主义学说构建了一套力行哲学。他本身也颇重修身,强调经世致用,一直以儒家理想中牧民的“君师”自命。他成长中接受的是军人教育,崇尚德国、日本式的军人作风,生活简约、规矩,军事上崇拜强权,始终认同以强力手段解决中国问题。当然,这些思想在他那里也不是非常纯粹。比如说他以“君师”自命,但在政治中却也经常施展权谋,扮演“小人”角色;认同于以强力手段解决政治问题,却也经常与敌人妥协。正如时人对蒋介石“独裁无胆,民主无量”的评价,固执与灵活、温情与刚硬、坚毅和软弱,这些截然相反的东西经常会在蒋介石身上呈现。即使以最大的想象力去推测蒋介石的复杂,仍然会发现,蒋介石有超出想象的复杂性。

尽管复杂,儒家思想和德日式军人思想等仍在其思想中占据主流。儒家相信人治,提倡民本主义,希望有圣君贤相作民之师,为万世开太平。因此蒋介石对西方法治和民主观念甚是隔膜,拒绝真正实行民主政治,毕生都不能理解何为宪政和自由主义。这就使他被定位于刚愎自用、独裁专制武夫的形象,最后失去中间阶层和知识分子的支持。他德日军人式的作风,使其过分崇拜武力,坚持用强力统一中国,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大规模战争。但这种军人作风的另一面却是在军事上拘谨守成持重,加上自身性格的优柔寡断,最后招致一败涂地。反观他的对手毛泽东,虽然在对西方政治思想的认知上与蒋介石不相上下,却因其在野的优势地位而表现出一种反专制的民主姿态,惯于用巧妙宣传赢得人心;他对中国古代权谋和兵法的融会贯通,内化于心,使其无论在政治还是军事上都不拘泥于具体的条条框框,天马行空,潇洒恢弘。思想构成实际行动,蒋介石的失败与其思想资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正如埃德加·斯诺所言,“蒋氏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正是他的时代、他的国家中一个适合的、典型的人物,因为在他身上,正具备一个洪炉,可以融合中国人民,不论新旧、各式各样、或显或暗的无数性格。”这恰恰说明了蒋介石是一个平凡的领袖。其成功有各种主客观因素,颇有“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意味。在一个现代国家,法制健全,政治体系成熟,蒋介石或许可以成为一个进取不足、守成有余的领导者。但在近代中国,一个非死即生的大时代,要求领导人必须具备“卡利斯玛”式的超凡魅力人格。他在政治上应该有大视野,才能完成现代国家的建构;在军事上应该有大气魄,才能攘外安内,实现民族统一的任务;他也应该有具备世界战略眼光的独特理论体系,以完成建国的理论支撑。然而,蒋介石在政治上希望一手包办却无此种全知全能,军事上事必躬亲却事事处理不当,思想上试图开宗立派却无法服众。无论在知识结构还是眼界、气魄上,蒋介石就显出很大的局限性。

本书将蒋介石由“神”或“鬼”还原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对蒋介石的成败得失评价也非常客观、理性。不过这样的研究也并非先驱之作。华裔学者陆培源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写过《蒋介石的思想信仰》和《蒋介石早年的人格及政治研究》等英文论著,开辟了从思想层面研究蒋介石的道路。其后,汤普森也敏锐地指出,儒家思想和日本武士道思想是蒋介石思想中的两条主流。后经埃萨克、易劳逸等历史学家不断修正,蒋介石融合儒家与法西斯主义的说法,成为《剑桥中华民国史》的一个基本判断。不过,由于当时涉及蒋介石的思想文本有限,远不如政治、外交方面的资料丰富,从思想资源层面探讨其得失成败的努力被暂时搁置。近些年,涉及大量蒋的私人状况的日记出现,使得研究蒋的思想、情感、性格和宗教信仰等有所新突破。本书正是此种突破中的一种,即使在大的判断上贡献有限,但在大陆蒋介石研究起步较晚的情况下,这种突破也别有意义。

不过,目前大陆的蒋介石研究在多出成果、快出成果的指导思想下进行。由于学术上存在着资料竞争,学者们争相抄录日记,划定地盘,并以最快的速度生产出研究论文。这就使得蒋介石研究,虽然出自国内顶尖历史学家之手,仍然显得零碎化。尤其在思想研究方面,还没有出现一本真正的结合思想史和政治文化史于一身的权威传记。就本书而言,对蒋介石生命中各种矛盾与冲突,挣扎与妥协仍然表现不足。基督教思想在蒋介石生命中的地位,蒋对宗教的真实态度等很有意思的问题,本书仅设一小节讲述。当然,蒋介石这种人物,或许其研究远非一本书或一两位历史学家就可以穷尽,更精细的研究工作,还有待后人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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