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热分子,还是乌合之众

　　“当一个人无力成就自己的时候，心理驱动力使然，他会盲目投身于某种‘神圣事业’，好让个人的责任、恐惧、缺点得到掩埋，好让自己的情感得以寄托。至于投身的事业是政治也好、宗教也好、民族主义也好、法西斯主义也好、共产主义也好，都没有什么关系，只要这场运动能够让他浑然忘我。” 　　当我在埃里克·霍弗那本《狂热分子》里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仿佛咯噔一下，好像一只向来刻度精准的钟表，突然齿轮卡壳，在那细小到用放大镜也很难找到的地方，有些东西坍塌了。 　　自己所投身的“神圣事业”，究竟是什么? 　　毫无疑问，赚钱，在某种程度上也称得上是一种“神圣事业”。每个人都想赚更多钱，即便总有人不失时机敲打着你的头冲你大喊，“钱，买不来幸福!”可谁说赚钱是为了购买幸福?人们谋求、攫取、占据，有时只是想抓住点儿安全。不安全感是社会给我们的，社会很不要脸，什么都好意思从你手里夺走，毫无公平可言。钱，也许相对公平。 　　北野武老师讲过一个故事。在他没出名之前，他一直幻想赚大钱，他想买辆保时捷跑车。功成名就之后，他发现开保时捷感觉也没那么好，因为“看不到自己开保时捷的样子”，于是，他让朋友开着保时捷，自己打车跟在后头，他一路上对司机大喊大叫，“看，那是我的车!” 　　是的，所有关于谋财害命、谋财不害命的电影，很少只讲述欲望本身，因为那不仅浅薄、无趣，还很失礼。欲望背后的东西，才值得艺术关注。所以，当杜琪峰这次用《夺命金》写透了都市人的现实之苦，我立刻感到欣喜。他以往拍电影，总是脚不沾地，这回他甩掉鞋子，光脚往泥巴里走。 　　《夺命金》，堪称银河映像近年来最贴近现实的作品，它极其坦率，字里行间，全是钱和钱构成的深渊。杜琪峰再次以他的精巧、克制和冷峻，征服了观众(也许没有征服你)，然而，他也做了一些令道德家们遗憾的事情——他让那个前途无望的银行女职员，最终获取了一笔不义之财——在当局看来，这无异于教唆犯罪!所以，在内地版里，她以画外音的形式，潦草自首。 　　老杜从来没这么冷过。《夺命金》绝对是个冷冰冰的电影，叙述几乎没有温度，像是站在很远的地方，冷静打量：只知忠义的三脚豹像个脑袋进水的果瓜，直到最后一刻才走了狗屎运，所以，你能想象，他还会继续那样下去；银行小职员特丽莎·陈，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地替人打工，最后得到意外之财，你却丝毫不为她感到轻松和高兴；还有那个力不从心的警察，虽然在电梯里捡回一条命，可他的生活，一望可知，还是没什么出路……此外，这也许还是一部会让所有心怀鬼胎的基金经理鸭梨山大的电影。当然，他们活该。 　　杜琪峰是讲故事高手，编剧巧妙的工作，给他许多描述偶发事件的机会，他借此塑造出一大群生动的人物，在充满骚乱的忙忙碌碌的世界里，这些人十分引人注目。显示了旺盛的生命力。《夺命金》是一部生气洋溢的电影，从头到尾没有一点虚伪，它唯一的缺点，是不能使你的心里产生一丁点温暖。而温暖，是无价的。 　　《绝对底线》，一部很不起眼的电影，我看了，买票看的，因为我直觉这个故事可能有点儿意思。看完后悔了，故事完全没找到焦点。钱白花了。 　　一个生活乏味的大学教授(郭达)因为出版了一本畅销推理小说而咸鱼翻身，他成了名，离了婚，交了漂亮的新女友。某天，宿醉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在家中被人劫持。劫持者是个被通缉的杀人犯，走投无路之时，想起教授那部名为《动机》的小说，便要挟他，为自己厘清案情，证明自己清白。教授半信半疑，一面听他讲述，一面伺机逃走。这时，有人来收电费，劫持者只好连她一起绑了，然后是隔壁的孙老师，孙老师家的保姆……劫持者绑了一屋子人，大家激烈讨论，最后，竟真的替通缉犯找到了真凶! 　　是的，这就像一部土鳖推理版的《罗生门》，还算有趣?另有后续。因为面对生死格局，每个人都绞尽脑汁地分析案情，不肯放过任何疑点，这其中只有教授的见解最缺乏严谨逻辑和敏锐洞察，可他是写出牛逼推理小说的犯罪心理大师啊。当中必有隐情。果然，教授崩溃了，他说出真相，《动机》并非他的作品，而是他剽窃自己学生的。背后的故事，徐徐展开…… 　　——这不是电影《绝对底线》，这是我看到劫持者出现后自己胡乱想的情节。电影走了另一个思路，它把重心放在教授的心理纠结上，没有‘《罗生门》’。他苦苦纠结于是该向世人说出真相，还是继续欺世盗名?最后，他自比哈姆雷特，认为，“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这个结尾，差点把我恶心死。 　　商业类型片从来也不缺乏探讨人性深度的可能，就像艺术片并不天然具备透析人性的能力一样。我能想象，这个电影生产的难度，实际上，生孩子的痛苦，从来不会因为孩子的美或丑而减少、增加，但它终究是个糟糕的作品。 　　请允许我再重复一遍《罗伯特·麦基的十个忠告》，我觉得它们真的很有用，而且不仅仅对编剧有用。 　　1.要尊重你的观众。 　　2.要做足功课。 　　3.要将你的展示戏剧化。 　　4.在每个文本下都设立潜文本。 　　5.创造复杂的人物而不是仅仅创造复杂的故事。 　　6.不要使用错误的悬疑或廉价的惊喜。 　　7.不要使用突然介入扭转局面的事件来达到你故事的结局。 　　8.不能让你故事的主人公过轻松的生活。 　　9.应该将你故事拓展到人类经验的广度和深度。 　　10.那些比你生活得更无头绪的人，千万不要跟他(她)纠缠。 　　二月，是华语爱情片月，它们简直密密麻麻、成群结队、蜂拥而至……你让没有爱情的人往哪儿躲?二月真的，特别特别不适合大量观赏爱情电影，你想，刚过完年，人心是满当当的，天气是冷冰冰的，你让筋疲力尽的年轻人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跑到电影院去看别人的爱情多甜蜜?如此迫不及待地想从他们兜里掏出钱来。只能让人更怀疑爱情。最恰如其分的爱情故事投放期，我看是五月末，那时正值春末夏初，万物玩命生长，萌生爱意也比较顺理成章。所以，我基本上是在被一大堆国产爱情片和另一大堆奥斯卡文艺片倒了胃口之后，无意间发现了那个有趣的小片子——《就是闹着玩儿的》。 　　在看这个喜剧的时候，我笑了好多次，有几回还笑出了眼泪，所以，我认定这个充斥着河南方言的欢乐电影是“这几年我看过最好的华语喜剧片之一”，动机十分单纯。 　　是的，就是闹着玩的，中国电影这十年乃至中国这十年，简直就是在闹着玩。 　　我不相信那个跑到白宫和一个美国黑人吃了顿饭聊了聊天吹了一阵子牛逼的人能轻而易举改变中国电影的未来格局，烂片会更烂，热钱会卷来更多投机分子，踏踏实实拍电影的人心里会更毛，培养一个导演一个编剧一个摄影师需要的社会成本、心理成本会变得更大，但无论狂热分子还是乌合之众，“神圣事业”依然在那里，它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