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经]与[文心雕龙]的理论体系

作者:詹福瑞

河北大学学报:哲社版 1995年04期

  《文心雕龙》的前五篇是书的总论,《宗经》为总论之一。《文心雕龙·序志》篇说:“盖文心之作,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所谓“体乎经”,指的就是《宗经》。大凡研读《文心雕龙》的人,都必须从总论开始,况此总论直接关系到对《文心雕龙》整个理论体系的理解,反以总论也就成为《文心雕龙》研究的一个热点。不过,稍加留心,我们就会发现:总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原道》,其次为《辨骚》篇。与此相比,《宗经》篇的研究就比较冷,单篇论文,至今未超过数篇。然而,研究界的这种状况,不能说明《宗经》在总论中的实际理论意义和在《文心雕龙》整个理论体系中的重要地位。笔者认为:《宗经》在《文心雕龙》理论体系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即在总论中,亦可称之为“枢纽”,是总论的理论核心。

  一 《宗经》与“文之枢纽”

  《文心雕龙》的理论体系,由“文之枢纽”、“论文叙笔”、“剖情析采”三部分构成。《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五篇是“文之枢纽”。今人多称之为《文心雕龙》的总论或总纲。当然这是一般研究者的见解。对此有人颇有异议。牟世金先生就不同意把前五篇笼统地称为“总论”。他认为:所谓总论,就必须要体现了全书的基本论点和立论原则。而《正纬》则是《宗经》的补充和附论,《辨骚》并未讨论全书的基本观点。所以他指出:“文之枢纽”不能和总论混为一谈,堪称全书总论的只有《原道》、《征圣》、《宗经》三篇。①其实,即使同意把前五篇视为总论和总纲的人,对这五篇的理解也有很大不同。如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把五篇总论分为正负两类:“五篇之中,前三篇揭示论文要旨,于义属正。后二篇抉择真伪同异,于义屑负。负者箴砭时俗,是曰破他。”这种观点与牟世金的见解,看起来似有区别,但就其理论实质而言,也是把《正纬》、《辨骚》摒之于立论之外了。因此,要想分辨《宗经》在总论中的理论地位,首先必须弄清总论的理论内涵及理论结构。

  笔者认为:《文心雕龙》的总论,由本体论、文源论和流变论三个部分组成。本体论具化为文源论,文源论衍生出流变论。所谓“文之枢纽”,即由此三论构成,并成为统摄全书的理论纲领。

  在《原道》篇,刘勰建立起了他的文学本体论。这一点如今已成为研究者的共识。高诱注《淮南子·原道训》云:“原,本也。本道根真,包裹天地,以历万物,故曰原道。”《文心雕龙》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原道”的。所谓“原”,就是文本之意,所以《序志》篇用“本乎道”来说明“原道”。纪昀评《原道》篇说:“文原于道,明其本然”。所谓“本然,就是根本,所以然的意思。“原道”就是为了揭示文的所以然的。看起来纪昀是真正把握住了《原道》之真谛的。用我们今天的理论概念来解说,“原道”探讨的是文学的本质问题。《文心雕龙》的理论目的是研究“为文之用心”,所以开宗明义,他首先要解决“文”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所决定的问题。“文”是什么?文“本乎道”,是“道”的体现。“道”是自然界万物的本体,决定了万物的性质;也是文的本体,决定了文的性质。刘勰所说的“道”,其内涵究竟是什么?学术界尚无定论,或以为儒道,或以为道家之道,或以为释道,或以为自然之道,不一而足。但有两点却达到了共识:道的普遍性和道的形而上性质。老子说:“道,可道也,非恒道也。”(《老子帛书》甲本)刘勰亦云:“神道难摹”、“道心唯微”,不可言说,不可把捉。与老子说的“恒道”相近。道虽然具有形而上的性质,却化存于万物之中。所以“日月迭璧”的天文,“山川焕绮”的地理,都体现了道,是“道之文”。以此推演,那么最早产生的“人文”《易经》,以及其后“玄圣创典”、“素王述训”的“人文”,当然也是“道之文”了。《原道》篇的理论比较玄奥费解,然其要义大致如上所言。论文而不拘泥于文的本身,却要自觉地探讨文的所以然,这正是《文心雕龙》能雄居古代文论之首的高明之处。

  研究总论,人们常习惯于把《原道》视为文源论。这样认识也有其道理。道作为文的本质来说,便是本体;作为文的生成论而言,便是来源。《原道》的确有本体论与生成论混为一体的现象。但是,综观总论与《文心雕龙》全书,真正的文源论,主要由《征圣》、《宗经》二篇构成,而以《宗经》为主。纪昀说:“此篇(《征圣》)却是装点门面,推到究极,仍是宗经。”道是文的本体,经是文的起源。道由形而上的本体,因圣人而转化为形而下的经书,化成为人类“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宗经》)《征圣》、《宗经》二篇,即推演了刘勰“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原道》)这样的理论逻辑。而明道的经书,也就成为文的源头:“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唯先。”(《原道》)《易》成为人类文化的肇始者,尔后《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及五经相继问世,蔚为人文之大观。《三坟》《五典》等书因“年世渺邈”而无法征解了,而经书则成为“文章奥府”,“群言之祖”。各种文体及创作的规格要求,概源于此。经书之于后世的时文,如泰山之云雨泽天下,黄河之水滋润万里,舍五经就无法讨论文章的源起了。

  《文心雕龙》总论中的流变论,由《正纬》、《辨骚》组成。刘勰的文学流变论是建立在宗经思想基础之上的,既谈流变,就不能离开经书本源。所以刘勰例举的流变例子,是两种盛行于经书之后,与经书有密切关系的文体。《四库提要》云:“纬者,经之支流。”章士钊《柳文指要》亦云:“纬者所以补经”,是假托经义,而“衍及旁义”(《四库提要》)的文体。楚辞虽与经书渊源关系较远,但汉代人讨论楚辞,却常常喜欢把它与经书相比较。如《辨骚》篇提到的淮南王刘安、班固、王逸和扬雄等,都依经立义以论楚辞。王逸甚至径称《离骚》为经。刘勰也认为楚辞“取熔经意”。纬书和楚辞,开了两种文章流变的先河。纬书“乖道谬典”,但“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正纬》)楚辞则是“中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辨骚》)前者抛弃了经书的典则,后者则既继承了经书传统,又能创新。如果说总论确有一正一负的话,《正纬》则是树立了文变的反面例子,《辨骚》树立了文变的正面例子。通过辨析纬书和楚辞,刘勰建立起了既要继承经书法则,又要自创伟辞,即“望今制奇,参古定法”(《通变》)的文学流变论。

  由本体论、文源论和流变论组成的总论,并不是一个松散的理论结构。道──经──时文的内在关系,将三论紧紧地凝结在一起,形成了全书的理论“枢纽”。

  道──经──时文,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刘勰《原道》篇说:“爱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这一段话主要是阐述道与经的关系。此处所说的“文”,不是指一般的文章,即我们所说的时文,而是专指经书。此段话,刘勰似乎谈了两个理论层次:其一,“道心唯微”,虽为文本,却因其形而上的性质,无法直接成为时文的具体典则。所以必须通过圣人的经书来实现其“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宗经》)的作用。“道心”不自敷章,因圣人的经书而敷章;“神理”不自设教,因圣人的经书而设教。这样,经书也就成为道的具体化身。道是形而上的体,经书是形而下的用。形而上的道,经由圣文实现了它形而下的转化,从而作用于文章。其二,这种转化的目的在于“创典”、“设教”。就大的人类文化来说,就是创立政治、伦理道德等社会典章制度;而就文学来说,则是树立了一种比较稳定、经久不变的创作典则。所以经过道至经书的具化,经书就带有了载道的无上权威性,而道却消隐于经书的影子里了。说得更直接些,道转化为经书之后,就完成了它的理论使命。所以谈到文变论时,代表了文变之两端的纬书和楚辞,就不再与道发生关系,刘勰直接论述经书与这两种时文的关系了。

  经书与纬书、楚辞等时文的关系,是一种源和流、典则与创作实践的关系。因为经书是“恒久之至道”,即道的化身,所以经书与时文的正常关系,也应是一种体和用的关系。对时文来说,经书是各种文体之滥觞、创作的典则,是衡量时文是否合道的标准。相对经书而言,时文则是经书的“枝条”,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怎样发展演变,都必须取法经书,在经书的基础上取得文辞技巧之变。所以,刘勰为文学流变确立的原则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所谓“参古定法”,即《辨骚》篇所说的“凭轼以倚雅颂”,《通变》篇说的“矩式周人”,也就是以经书为文变之法。《文心雕龙》的理论目的之一,是纠正文学发展中的讹滥文风。“矫讹翻浅,还宗经诰”,(《通变》)经书理所当然地成为刘勰纠讹反本的法宝。当然,从今人的眼光来看,这种法宝也许过于陈旧,也许不会起多大作用,但从《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看,刘勰举起经书这个武器,是最自然不过的了。

  通过对道──经──时文关系的考察,《宗经》在总论中的特殊地位,已经十分明显了。我们不妨再透过总论,从《文心雕龙》的整个理论体系来看《宗经》。所谓总论,就必须要体现了全书的基本观点和立论原则,牟世金先生如是说。但从实际理论内涵看,真正涵盖了《文心雕龙》文体论和创作论的基本理论内容,确立了为文之总则的,不是《原道》,而是《宗经》。对“论文叙笔”的文体论来说,《宗经》篇基本上为其搭起了理论框架和立论原则;对“剖情析采”的创作论而言,《宗经》篇提出了著名的“六义”说,使之成为贯串创作论始终的总的指导思想和批评标准。而这些,在《原道》篇是找不到的。所以笔者倾向于认为:原道的主要目的似乎不在于建立所谓“自然之道”的理论原则本身,而是突出经书的载道性质,确立经书的普遍性指导意义。《宗经》是总论的理论核心。

  二 《宗经》与“论文叙笔”

  “论文叙笔”是《文心雕龙》的文体论。六朝时期,随着文学的自觉,文体的日益繁荣,文体的辨析引起文人更多的注意,文笔之说随之兴起。文笔的划分,最有影响的是颜延之和范晔二家。范晔划分文笔,以有韵无韵为标准,有韵为文,无韵为笔。刘勰《总术》篇说:“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即指范晔文笔说。刘勰的文体论吸收了范晔的观点。从《明诗》其六到《书记》其二十五为止,在二十篇中,依文笔次序论述了三十四种文体。刘勰论述各种文体,基本上是按照《序志》篇说的“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几项内容而操作的。他不仅科学地划分了文体的种类,而且论述了文体的历史演进及不同文体的性质和规格要求。而文体论的这种理论结构,则是《宗经》篇已经规定了的。《宗经》篇不仅以经书为源头,大致圈定了各种文体的衍脉,而且以经书为典则,制定了其文体论的“正式”,使《宗经》篇名符其实的成为“论文叙笔”的“纲领”。

  刘勰认为,经书是各种文体的源头:“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也”文体论类分的三十四种文体,除“杂文”、“谐隐”、“诸子”、“哀吊”、“议对”、“封神”和“书记”之外,其它诸体都包括在经书衍化的文体之内了。而在未包括进去的几种文体中,“杂文”和“谐隐”都属于文笔兼有的文体,刘勰认为它们是文人“暇豫之末造也”,(《杂文》)不属于文章的正体。“封禅”和“诸子”也不能算作一种正式的文体。只有“书记”,似可归入《书》的流脉中,“哀吊”归属于《礼》,“议对”归于《书》。这样看来,《宗经》篇提出的经书衍派出的文体,基本上与“论文叙笔”的文体相符,列表如下:

  

  上表看出,刘勰以经书为纲,撒开了一张可以网罗一切文体的大网,真可谓“百家腾跃,终入环内”了。文体的产生,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和历史原因,从根本上说决定于社会的需要。一种旧的文体衍化为一种或数种新的文体的现象是存在的,如古诗、乐府、颂赞就与《诗经》有着明显的渊源关系。又如《书》与诏策、章表,《春秋》与史传,都有一定的承传性。但是,刘勰把一切文体的起源悉数归之于经书,且不说他忽视了文体产生的社会原因,犯了唯心主义错误;如把论、说、辞、序归于《易》,就有拉郎配之嫌。“《易》惟谈天,入神致用”(《宗经》),是古人用来占卦用的卦象和卦辞。而“论”这种文体具有“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论说》)的特点,是一种用严密的逻辑推理来论证事理的文体,与《易》相去甚远,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渊源关系。所以《四库提要》卷一九二评黄佐《六艺流别》时指出:“至刘勰作《文心雕龙》,始以各体分配诸经,指为源流所自,其说已涉于臆创。”刘勰把众体归之于经书一体,虽不尽符合文体生成的实际情况,但就《文心雕龙》的理论体系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环节。通过这种文体渊源演变模式,刘勰完成了他的道具化为经,经衍变为时文(各种文体)的理论体系。

  《宗经》篇把众体之源归于经书,不仅仅是为了推演理论体系的需要,还有其更深层的理论意义。即把当时的文体尽可能纳于经书的属下,通过对经书之体的研究,为其文体论找到“正式”。用刘勰《宗经》篇的话说,就是“禀经以制式”。刘勰在未论经书与各种文体的源流关系时,首先讲了经书的五种写作特点:“夫《易》惟谈天,八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书》实记言,而训诂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昭灼也。《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裁兴,藻诵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礼》以立体,据事制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生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略成文,‘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其婉章志晦,谅以邃矣。”五种经书,即五种不同的文体,有不同的功用,其写作特点也因此各异。如:《易经》谈天,其特点是意旨深远,文辞华美,言中事理,意义深奥。《尚书》记言,其特点是清楚明白。《诗经》言志,以比兴为主要手法,文辞华美,比喻曲折,风格温柔敦厚,最能打动人心,如此等等。刘勰对五种经书写作特点的论述,揭示了经书的一个基本精神:不同的文体,有不同的功能,文体的写作规格要求也因功能不同而各具特色。这就是刘勰溯源经书,为其文体论找到的理论原则。刘勰《文心雕龙》文体论,基本上贯彻了这一原则。研究某一文体,首先明确文体名称的意义和文体的功用,尔后探讨其规格要求,这就是文体论中“释名以章义”和“敷理以举统”两项内容。前者是明文体之本然,后者是明文体写作规格要求之必然。在“释名以章义”部分,刘勰多使用了训诂方法,如“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之形容也。”“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诗者,持也,持人情性”等等。以训诂方法来给文体下定义,不一定周密。但可以看出,刘勰对文体功能的概括,还是准确的。这一部分,与《宗经》篇的“《易》惟谈天”,“《书》实记言”,“《诗》主言志”,“《礼》以立体”,“《春秋》辨理”内容是一致的。它们都对文体规格要求的确立起着决定和制约作用。笔者认为:《宗经》篇中此段关于五经作用及写作特点的理论,以及上面言及的经书各种文体之源的论述,就是刘勰建立文体论四项理论内容结构的指导思想,是他文体论的理论出发点。

  经书不仅为刘勰建立文体理论框架提供了范例,启发了刘勰文体论四项内容结构的组成;而且也为源属于不同经书的各种文体的规格要求提供了总的规范。《宗经》篇总结出的经书的写作特点,直接或间接地规定和制约着各种文体规格要求的内容。如《尚书》记言清楚明白的特点,与诏策的“指事而语,勿得依违”,(《诏策》)以及章表的“志尽文畅”、“风矩应明”、“骨采宜耀”;《诗经》的文辞华美、比喻曲折,温柔敦厚,动人以情的特点,与赋体的“丽词雅义,符采相胜”《(诠赋》),颂赞的“辞必清铄”,“约举以尽情”(《颂赞》),四言诗的“雅润为本”,五言诗的“清丽居宗”(《明诗》)等等,都可以看出衍派文体的规格要求与经书写作特点的渊源关系。此种现象似乎说明这样一种观点:经书不仅是各种文体的滥觞,也是文体规格要求的源头。可以这样认为:《宗经》篇总结出来的经书的写作特点,则刘勰为上篇文体论“敷理以举统”的内容确立的总的规范。

  三 《宗经》与“剖情析采”

  经书是各种文体之源,也是文学创作典则之源。作为文源论,《宗经》为“剖情析采”的创作论设立了根本创作原则和总的批评标准。

  集中体现了这一根本创作原则和总的批评标准的理论,就是《宗经》篇提出的“六义”说:“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以上六义分为两大类:情深、事信、义直是就作品的思想内容而言;风清、体约、文丽是就艺术形式与表达而言。所谓“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相当于“剖情析采”的“情”与“采”。情深、事信和义直是刘勰对文学作品思想内容提出的创作原则和批评标准;风清、体约和文丽,是对艺术形式提出的创作原则和批评标准。“六义”构成了《文心雕龙》“剖情析采”的总纲,并明显地贯彻到《神思》以下的创作论中。

  “六义”所确立的创作原则和批评标准,包括两个方面,即思想内容的真实纯正,艺术形式的丽而有则,“情深”条侧重于文学作品中所表达的作家主体的情。所谓“情深而不诡”,是要求作品中抒写的作家之情要真挚感人,不虚伪,不造作。在《文心雕龙》中,刘勰对情在创作中的特殊作用异常重视。其下篇创作论专设《情采》篇来探讨情与文的关系问题。认为:“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附会》篇也认为“情志”是作品的“神明”,强调了情在文学作品中的重要位置。在下篇创作论的各个理论范畴中,刘勰无论讨论什么理论问题,都把情摆在了突出的位置。《神思》篇论艺术想象,指出:“神用象通,情变所孕。”认为艺术想象离不开情感的变化。所以,“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情感运动伴随着想象的飞动。《体性》篇论作家性格与风格的关系,开篇即云“情动而言形”。看起来情与风格似无关系,其实作家稳定的心理结构──性格,正是通过不稳定的心理因素──情感,而外发为文,形成作品风格的。“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刘勰《体性》篇例举的创作现象,就说明了情在作家性格与作品风格之间的过渡关系。其它如论通变,主张“凭情以会通”;谈定势,要求“因情立体,即体成势”;《熔裁》亦云“设情以位体”;《比兴》篇认为“起情,故兴体以立”等等,一切均以情为基础,为关键。当然,刘勰所说的情,是真情和挚情。《情采》篇总结了先秦以来两种不同的创作倾向:《诗经》“为情而造文”的传统和诸子之徒“为文而造情”的风气。他充分肯定了《诗经》传统,认为“为情而造文”,才能“要约而写真”,使作品真实精炼。刘勰还尖锐地批评了“为文而造情”的创作风气,提出了“述志为本”的主张。以上这些,都体现了“情深而不诡”的原则。“情深而不诡”谈的是情的真实。“事信而不诞”强调的是作品取材的真实可信。“事”,首先是指作品中引用的成事,即所谓的历史故事、成语典故等。《文心雕龙》下篇专设了《事类》篇来讲“举事以类义”的问题。其中有一大段文字批评了“引事乖谬”的现象。曹植的《报孔璋书》把三人唱和的葛天氏之歌,说成“千人唱,万人和”,故刘勰批评曹植“引事之实谬”。陆机《园葵》诗有“庇足同一智,生理合异端”句。“葵能卫足”,是孔子讥讽宋国鲍牵的话。“葛葵庇护其根”,是宋国乐豫对宋昭公说的话。刘勰分析说:“若譬葛为葵,则引事为谬;若谓庇胜卫,则改事失真。”对曹、陆引事失真的现象提出了批评。刘勰在文体论的一些篇章中,也谈到引事真实可信的问题。《议对》篇说“事以明核为美”,《铭箴》篇说“其取事也,必核以辨”,都强调引事要真。所谓“事信”,不仅艰于书本中的成事,也包括反映现实生活的真实可信。《宗经》篇总结《春秋》写作特点的“事近而喻远”,显然是指《春秋》僖公十六年载“陨石于宋五”“六鹢退飞过宋都”,及《春秋》定公二年载“雉门及两观灾”,这些现实生活中所发生的真实的生活事件及自然现象。刘勰对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是十分重视的。其《时序》篇的一个核心论点,就是“时文”“与世推移”。“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这是刘勰总结出的文学发展规律。这一规律要求作家必须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所以《通变》篇认为,时代在发展,文学形式在不断变化,总的趋势是由质朴趋向华美。但“序志述时,其揆一也。”即真实地反映现实、抒写情志的原则是不变的。也正是从“事信而不诞”这一创作原则出发,《辨骚》篇否定了楚辞“康回倾地,夷异毕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的“谲怪之谈”,和“丰隆求宓妃,鸠鸟媒娀女”的“诡异之辞”,把楚辞这方面的内容视为有违经书的文变。刘勰的批评固然混淆了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界限。但此例却使我们看到“事信而不诞”原则在其文学发展观中的地位,以及在他文学批评实践中的贯彻落实。如果说“情深”和“事信”的“情”与“事”构成了文学作品基本题材的话,那么“义直而不回”的“义”,就是题材所显示出的思想意义。“义直而不回”是刘勰对作品思想意义提出的规范。“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明诗》篇说:“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耳。”“义直而不回”,就是“思无邪”,也就是要求作品的思想意义纯正。这是一条抽象的标准,涉及到具体的文学批评,则是要求作品具有美刺教化的社会作用。刘勰《辨骚》篇围绕楚辞评价而阐述的文学流变论,其观点之一是主张文学发展要继承周人“顺美匡恶”的传统。也就是认为美刺是文学发展的不变之义。所以无论《辨骚》和《明诗》等篇,都极推崇楚辞的“规讽之旨”,对汉初四言诗的“匡谏之义”,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刘勰对美刺的重视,甚至直接影响到他对文学表现手法的认识与评价。比兴是诗的两种表现手法:“比者,附也;兴者,起也。”(《比兴》)一是比喻,一是托物起兴。但刘勰论比兴,却流露出了重兴轻比的倾向,对“近代辞人”“兴义销亡”、“比体云构”的创作现象深表不满。认为:“日用乎比,月忘乎兴”,是“习小而弃大”,“《诗》刺道丧。”刘勰之所以重视兴,就是因为在他看来,兴有“依微以拟议”,“环簪以托讽”的美刺功能。“《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写的是雌雄有别的雎鸠鸟,象征的却是周王后妃的品德,“称名也小,取类也大。”笔者在一篇文章中曾认为:刘勰论比兴强调微言大义,是受了汉儒说诗的影响,现在看来,也与他树立的“义直而不回”的思想原则有关。

  “六义”中有关艺术形式的创作原则,包括了情感表达、文辞锤炼和文采运用等三方面。“风清而不杂”,谈的是情感表达问题。《风骨》篇云:“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深乎风者,述情必显。”由此可见,所谓“风清”,就是要求情感表达显赫明朗。“体约而不芜”,涉及文辞的锤炼。《风骨》篇云:“辞与体并”。所谓“体约而不芜”,即“辞尚体要”之意,要求文辞精炼要约,以少总多。“文丽而不淫”,是要求作品文采华美而合度。《文心雕龙》下篇所设的《熔裁》、《声律》、《章句》、《丽辞》、《比兴》、《夸饰》、《事类》、《练字》等篇章,主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艺术形式问题。这里边涉及到炼辞炼意,安排段落与辞句,声律、对偶、比兴、夸饰、引典等诸多表现手段。而在论述这些表现形式时,处处体现了清朗、体要、丽则的艺术原则,如《情采》篇要求“要约而写真”,批评“淫丽而烦滥”;《熔裁》主张“剪裁浮词”;《声律》篇崇尚“清切”;《丽辞》篇认为“浮假者无功”;《夸饰》要求“夸而有节,饰穷其要”等等。

  《宗经》篇提出的“六义”,集中体现了刘勰“雅丽”的审美理想。所谓“情信而辞巧”,“志足而言文”,“辞约而旨丰”,“衔华而佩实”云云,都是“丽辞雅义”即“雅丽”审美理想的不同表述。《文心雕龙》设立的《风骨》篇,专门探讨了雅丽之文的审美特征。在此篇中,《宗经》篇提出的“六义”原则,更加具体化了。

  综上所述,《宗经》篇在《文心雕龙》整个理论体系中具有十分特殊的地位。它是“文之枢纽”的理论核心,为“论文叙笔”的文体论确立了“正式”,为“剖情析采”的创作论提出了创作原则。说《宗经》篇是《文心雕龙》的“总纲”,恐怕更合乎《文心雕龙》的理论实际。

  注释:

  ①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第34-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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