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亮:今天的俄罗斯哪里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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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若发生在苏联时代,那肯定是震动全局的大事。而今日它在俄遇冷,倒是引出了另一重思考,在现在的俄罗斯是否还有那么一个人或一种思想,批判他就意味着全局性的政治转向。

俄罗斯近两年深陷经济困局。中国国内舆论中最突出的变化是,大批原本醉心于“帝国”和“大帝”之伟光正的人开始改口称“这点困难压不垮普京”。

这种新的嘴硬方式仍属于抬杠,但跟原先比起来,毕竟算是一种“退烧”。

但另一种“烧”还没有退:将今日的俄罗斯想象成沙俄或苏联的翻版,对其过分地警惕。

这种观点,如前一种“烧”一样,过多地关注这些年媒体对俄罗斯猎奇式的介绍,比如强人普京对俄罗斯秩序的铁腕整肃、俄国内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和对强人的崇拜,却对俄真实国力的下降缺少掌握。另一方面,持这种观点者也没有搞清楚当下俄罗斯的制度内核到底是什么样的。

上个月,普京将列宁批了一顿,在外界引起不小反响。反倒是在俄罗斯舆论中,这条消息未引出太多舆论发酵。

这是因为,俄媒体近来关心的事情都比这事大很多。他们先是热炒总检察长查伊卡的家族特权地位问题,此事连带其他权贵二代问题把记者会上的普京逼得语无伦次。然后火又烧向了普京的两个女儿,媒体发力调查她们是否化名隐藏身份,和哪位富豪之子交往。英国BBC则端上了普京秘密财富报道。加上让人不安的物价上涨及时隐时现的罢工、示威,批列宁一事确实谈不上是大新闻。

此事若发生在苏联时代,那肯定是震动全局的大事。而今日它在俄遇冷,倒是引出了另一重思考,在现在的俄罗斯是否还有那么一个人或一种思想,批判他就意味着全局性的政治转向?

当然没有。即便是普京也天天在挨骂,在被调查、质疑。俄罗斯再也不会有那种舆论上的大一统。在这种舆论环境中,谁挨骂都是正常的。当然,大多数媒体都被普京的寡头们买了下来,其报道也都遭到了控制。甚至记者遭到殴打乃至刺杀的消息也早已不让人感到偶然,早年有遇刺的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近年来则有险被殴打致死的著名记者卡申。

但即便如此,持反对立场的媒体仍大量存在,而且它们也得到了普京体制的容忍。普京新闻体制最早的设计和执行者、前新闻部长列辛,在整肃各类媒体之后,有意留下了“回声”电台这家充满了各种反普京声音的媒体。

这显然是今日俄罗斯区别于沙俄、苏联的地方,而且意义重大。

▲ 著名漫画家谢尔盖·约尔金将列宁、斯大林、普京“合体”的这幅漫画,也只是一种流行性认知的炒作

更具实质意义的是,无论谁当总统,他的权力都需要周期性地通过大选由民众重新授予。每次大选,俄罗斯各地的大爷大妈们都早早地穿戴整齐等在投票点外,这已经成为一种传统。在今天的俄罗斯,废除选举是不可想象的,而其与历史中的那个俄罗斯最大的不同就是选举。强人普京曾经废除州长直选,也多有论者认为普京足可以完全控制大选,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在选举制度中,司法部和中央选举委员会可以直接拒绝一些“敏感人物”成立政党或登记为总统候选人。这在相当程度上控制了选举,导致俄从来未有一次由选举而导致的权力更迭,反倒是叶利钦传普京、普京传梅德韦杰夫这样的体制内权力交接成为有效模式。

但这些并不意味着宪法规定的选举成了摆设。普京及其权力体系始终能够感受到选举带来的压力,他们甚至将保持支持率视为第一执政目标。在俄罗斯,没有“GDP主义”,而只有“选票主义”,普京几乎一切执政手段,乃至表态和炒作都着眼于选举及支持率。官员的升迁任免也都与选举表现挂钩。普京体制第一代成员中,苏尔科夫和列辛便是因经营选举手段高超而先后为叶利钦和普京所重用。第二代成员中,沃罗金极好地保证了普京政权党“统一俄罗斯”党在地方选举中获胜,因此得到高升。原本被盛传为普京权力接班人的索比亚宁则因为搞砸了“统一俄罗斯”党的莫斯科议会选举而在体系内地位下降。

可以说,普京权力体系一直被支持率红线追着,近些年则被追地有些疲于奔命。

单论数字,普京和“统一俄罗斯”党的支持率是其他人难以企及的,普京支持率虽在经历缓慢的下降,却仍在80%以上,“统一俄罗斯”党支持率虽在1月降到了51%,却比第二大党俄罗斯共产党的9%高出数倍。

但这不是单纯的“比大小”问题。对于普京来说,如果不能保证“统一俄罗斯党”议席超半数,总统大选不进入第二轮,那就将是阶段性的失败,那意味着俄重回“弱势总统”模式的可能性加大。

以这个目标衡量,“统一俄罗斯党”已站在红线上,而普京支持率仍处于下降通道中,并非绝对稳固。

这种被支持率红线紧追的情况并不是现在才有,2008年后,它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从2008到2012年,普京支持率经历了从80%以上到50%以下的“阴跌”,这导致“统一俄罗斯”党在2011年议会选举中险些失去超过半数的多数地位,而普京也在隔年的总统大选中于大规模舞弊嫌疑中获得66%的选票,而独立统计机构认为其实际得票率只略高于50%。而且,舞弊嫌疑还引起了一场遍及全国大中城市、持续数月的中产阶级大示威。

经济层面,从2008年到今天,俄经济持续下行,这削弱了普京的支持率基础,他必须找到其他资源来自我支撑。

也就是在这一背景下,重新成为总统的普京掀起了乌克兰危机,吞并了一块半岛,并出兵叙利亚。这些强力对外伸张都被俄罗斯的“崇拜者”和“警惕者”们解释为某种“帝国雄心”或“包藏祸心”。

但就像这种伸张的背景所显示的那样,支持率才是其第一目标。普京支持率在吞并克里米亚之后成功地冲高至90%以上。正如俄著名记者拉德妮娜指出的那样,普京与民众的契约由过去的保证生活水平更改为了保证大国荣光,这成为新的政治资源,填补经济下行后的空白。

地缘层面也支持该判断。从2008年至2012年的地缘发展并不支持普京的这种对外伸张,因为小布什一直为之努力的北约东扩、在波兰捷克部署反导系统的计划都在奥巴马上台后偃旗息鼓,俄美反倒在梅德韦杰夫执政期间恢复相当的政治互信,奥巴马更是祭出了亚太再平衡战略。俄罗斯地缘环境可谓大大改观,没有任何理由强力对外伸张。

既然是着眼于支持率,那么当民众对这种伸张感到厌烦,普京自然会选择偃旗息鼓。从乌克兰危机到出兵叙利亚,发生了两场空难以及俄战机被土耳其空军击落的事件,这些都在透支民意。而在普京做出出兵叙利亚决定后,当时的调查显示,大部分民众认为这次出兵并不明智。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在遭遇了土耳其的迎头一棒之后普京的对外伸张告一段落。

▲ 出兵叙利亚并不得人心

这显然又同沙俄帝国和苏联构成了鲜明对比。在这两个时代,由于没有选举,执政集团无需过多考虑支持率问题,他们的对外政策会更符合逻辑,更脚踏实地,较少出现非理智的转折。

所以,继续以过去的视角来看待今天俄罗斯的政策,并不合适。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政治长年处于“建立于选举上的强人政治”这样一种奇怪的状态中。这种不稳定的强人政治使得强人的政策充满了民粹味道。对外政策上的反映已无需多论。而在内政上,支持率考量压过实际执政效能,这使得普京常常将口碑放在第一位。2003年,他轻易向民众许诺要在2008年前将GDP翻番,却遭到库德林、格列夫、卡西亚诺夫等经济政策官僚的抵制,因为后者坚信这个目标绝对达不到。此事险些引发一场人事动荡,而最终结果显示,经济政策官僚们是对的。2012年大选中,普京许诺民众,绝不加税,以及其他一些福利待遇。在这之后的经济困局中,朝野都认识到这种政策已经无法持续,但普京仍一再强调必须保证其许诺的优先实施。很简单,打破承诺将有损支持率。

这样的一个俄罗斯,他所呈现的外观便是人们这些年熟知的模样:口号喊得震天响,甚至对外举动也会阶段性地表现强硬,但强硬来得快,去得也快,而国家的底盘则愈发萎缩、虚弱。

这样的一个俄罗斯,实在无需过分夸大,更无需将其类比为沙俄或苏联。

但媒体已经习惯于脸谱化地看待俄罗斯,猎奇地报道其更富传播潜力的一面,将普京视为俄罗斯的全部,将苏联-俄罗斯经历的改革视为无物,忽视其真实面貌。久而久之,无论崇拜者还是反对者都把这个国家抬地过高,生造出一个想象中的国家。

不久前,一位俄罗斯学者站出来公开呼吁,在国家遭遇西方制裁的情况下,修改宪法,暂时取消大选,以免给国家带来动荡。这或许是普京体制在进行某种试探。如果俄罗斯真的没了大选,那才算是回到了苏联或沙俄时代。但从社会反馈和体制反馈来看,这样的前景没有丝毫实现的可能。

作者:方亮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俄罗斯时政问题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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