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送小温":汪曾祺的北京

  1948年,汪曾祺初到北京,谋职于午门历史博物馆,家住在右掖门下,据说原来是锦衣卫值宿的所在。1950 年夏天,他又在东单三条、河泊厂住过一段时间。在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四年后,汪曾祺终于回京,其间先后住进国会街五号、甘家口,将近20年。再后来,他举家搬到北京东南角的蒲黄榆,又住了十几年。除了江苏、云南外,北京可谓是汪曾祺的第三家乡,占据了他一生的绝大多数时光,历经了人生的起起伏伏。汪曾祺始终在默默地静观着这座古城,书写着它的琐碎人事,记录着它的四时流转,体味着它的酸甜苦辣。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这位从容恬静的文人,从来都是以爱与暖的姿势,拥抱着这个世界、这座古城,以及所有人群。   午门、国会街五号和甘家口   初入偌大古城,汪曾祺没找到落脚之地,心中不免茫茫然。幸而,不久老师沈从文为他在历史博物馆觅得一职,于是翻资料、做卡片、接待游客,接触的人寥寥无几,日常工作也乏善可陈。当时汪曾祺住在午门右掖门,一到夜晚,天安门、端门、左右掖门都上了锁,他独自站立在午门下的大石坪上,万籁俱寂,满天繁星,于是给黄永玉写信说:“我觉得全世界都是凉的,只我这里一点是热的。”   那时候筒子河边有杂耍的,算卦的,卖艺的,形形色色的人各有其生活。汪曾祺好奇地观察着他们,算是苦中作乐。汪曾祺接触到一些地道北京人,历史博物馆有一位叫老董的,一天三餐凑合填肚,时常自我调侃,但内心深处却愤世嫉俗,常发泄在儿子身上。汪曾祺从其身上感受到了京城底层市民的朴素原态和内心焦灼。他感到,自己所熟悉的民国初期文人笔下的北平古都,那些冲淡古意的诗句,那些风云际会的场景,那些悠远从容的姿态,都在渐渐褪色。   发配到沙岭子之后,妻子带着三个孩子搬到了宣武门城墙下的国会街五号,一间不足六平方米的斗室,只能摆下一张双人床和一只五斗橱。到1962年汪曾祺回京时,全家已住进了院子里的一座木头小楼上,两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套间。院子里种了几棵海棠树和杏树。一到春天,满院子花朵翩跹绽放。汪曾祺和三个孩子趴在小楼木栏上,看蜜蜂嗡嗡地飞作一团。汪曾祺鼓动孩子们越过木栏,踩着邻居的屋顶去折杏花,还在一旁不断叮嘱:“小心啊!小心啊!再往前一点儿,那枝漂亮!”他把折回的花插在一个黑釉瓶子里,摆在书桌上,淡淡的香味充盈了整个小屋子。晚上,他就坐在摆满鲜花的桌子前,写《羊舍的夜晚》。   出了院门,穿过一条小马路就是城墙,城墙上野菜丛生,汪曾祺大致都能说出野菜的名字:车前草、马齿苋、灰灰菜……汪曾祺对灰灰菜兴趣甚浓,看到一蓬长得好的灰灰菜,老远就热情地招呼着前来挖野菜的人,指给他们看,还眉飞色舞地说怎么炒、怎么凉拌,味道如何的好。   国会街五号的后窗外,是一个大杂院,院内种有一棵很大的臭椿树,一阵风过就有一股怪味飘散过来。杂院内的人竟由着臭椿树自由生长,在下面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汪曾祺暗自啧啧称奇。后院靠墙根的小房里住着一个老头儿,每天都在摇煤球,白天在空地上摊晒许多煤球,晚上撮成一堆,第二天又摇新的。汪曾祺私以为,这个老头儿摇煤球的姿势好看,摇出的煤球也最圆。后院的人做饭时,用很大的蒸锅蒸很大的馒头和窝头,往头里塞很多菜馅儿,出锅时满院都是菜窝窝的香味,汪曾祺夸张地深呼吸,向妻子叹道:“这窝窝头一定不难吃。”这里住的都是北京城最下层的人群,是北京城的“野孩子”,左右邻里常常避之不及,汪曾祺却喜欢观看着后院的一切,每当看书或者写作累了,就站在后窗前,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一看就是好半天。   搬至甘家口时,一家五口人挤在一个两间房的单元里,睡觉要支起折叠床。在这里,汪曾祺孵出了《受戒》《岁寒三友》《大淖记事》等名篇,这些文章常常一气呵成,手稿舒服工整。汪曾祺作息很有规律,写文章一般只写到午夜,熬到清晨的时候罕见,但也偶有情绪万分激动的时刻。甘家口离玉渊潭很近,那时玉渊潭还是个没有大门、围墙、水泥亭台、游乐园和小卖铺的“野生”公园。汪曾祺每天一早就来遛弯,找人闲聊。一年冬天,公园的湖面上落下了四只天鹅,十分罕见,好多人远道赶来看天鹅。汪曾祺更是兴奋,每天回家都要和家人汇报最新情况。不料,两个小青年为吃天鹅肉,趁夜用枪把一只天鹅打死了。汪曾祺听说后,惊怒交加,连夜写下小说《天鹅之死》。他由衷地说:“我们的青年应该生活得更充实、更优美、更高尚。”   沿着玉渊潭的北岸向东走,坡下有一片小树林,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响成一片,这是遛鸟人的群聚地。汪曾祺每经这里,脚步都轻盈起来,殷切地凑上去和人聊天。汪曾祺写过一篇《北京人的遛鸟》介绍遛鸟盛况。从七八十岁的老爷子,到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们大都起个大早,赶首班车的,步行的,更多是骑自行车的,来玉渊潭遛鸟。他们手提着鸟笼,笼外罩着布罩,慢慢散步,还轻轻地把鸟笼前摇后晃。少则带两笼,多至七八笼,车把上、后座、前后左右都是鸟笼,他们安排得都十分妥当,显得潇洒自得、神清气爽。   当时汪曾祺在虎坊桥上班,下班后到西四菜市场买点时令蔬菜,然后换车回家。车站旁边独居着一个老人,每天无所事事,只是做两顿饭,吃完饭就坐在门前的小马扎上看街。汪曾祺在《闹事闲民》中写道:“他平平静静,没有大喜大悲,没有烦恼,无欲望亦无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面条、拨鱼儿,抱膝闲看,带着笑意,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这是个活庄子。”   住在蒲黄榆时,楼里住进一些搬迁户。有个小伙子浑不讲理,一次坐电梯因为纷争打了一个小姑娘一个嘴巴。汪曾祺听说后,屡次想找小伙子理论,还请几个同是搬迁户的长者出面主持公道,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在《胡同文化》一文中,他借此揶揄了北京小市民的生活陋习。文章还谈及,北京城就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街道、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这种方正不仅影响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响了北京人的思想。北京人喜欢“独门独院”,虽也讲究“处街坊”,但终究往来不多;北京人易于满足,对于生活的物质要求不高。北京人爱瞧热闹,但又不爱管闲事,常常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居民大都安土重迁,几十年也不“挪窝儿”;胡同文化的精义是“忍”,北京人大都安分守己,甚至逆来顺受。   在这座喧嚷的古都中,汪曾祺体验着静观的快乐。“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这是他十分喜爱的几句诗,也是他的生命之声。   家常吃食与“贴秋膘”   说到文人论食,汪曾祺必然绕不过去。这是他最为快慰怡然之事,能把生命之乐融于瓜果蔬菜之中,把考据、学识、情调流溢于色香味之中。三十多篇谈吃散文,每每读来都让人香味扑鼻、食欲大开。   在北京生活将近五十载,谈及北京吃食,汪曾祺写得最多的却是北京的家常酒菜。1948年冬天初到北京时,汪曾祺路过街头巷尾都能听到响亮的吆喝声:“ 哎――萝卜,赛梨来――辣来换……”不禁笑道,看来在北京做小买卖的, 都得有副好嗓子。这种心里美萝卜是北京特色,用手指头一弹,当当声脆, 一刀切下去,咔嚓嚓作响。炒萝卜条是北京的家常下饭菜。有时入酱炒,则佐粥最佳。北京老豆腐其实并不老,只是相较于豆腐脑而言,佐料很简单:芝麻酱、腌韭菜末。坐在街边豆腐摊的矮脚长凳上,要一碗老豆腐,就半斤旋烙的大饼,夹一个薄脆,就是北京人的一顿好饭。过去北京的豆腐脑浇羊肉口蘑渣熬成的卤。羊肉是好羊肉,口蘑渣是碎黑片蘑,还要加一勺蒜泥水,比起现在一锅稠乎乎的酱油黏汁精细许多。“豌豆黄”是著名的“宫廷小吃”。豌豆熬烂,去皮,澄出细沙,加少量白糖,摊开压扁,切成 5 寸×3 寸的长方块,再用刀割出四小方块,分而不离,以牙签取而食之。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不然一天都不舒坦,贫富皆然。汪曾祺在午门历史博物馆工作时,几位看守员岁数都很大,上班后都先把带来的窝头片在炉盘上烤上,然后轮流用水汆坐水沏茶。茶喝足了,才开始到展览室里去坐着。北京人爱喝花茶,汪曾祺虽不喜花茶,但是老舍先生家的花茶则是例外,尤为好喝。在老舍先生家做客时,汪曾祺吃到过一道地道老北京味儿――汤菜麻酱炖黄花鱼。黄花鱼极鲜,而且都是一般大小,都是八寸,装在一个特制的器皿――周壁直上直下的瓷子里,黄花鱼一条条顺顺溜溜平躺在汤里。还有老舍夫人最擅长的“芥末墩”,汪曾祺以为是天下一绝。   汪曾祺在《五味》一文中说,北京人偏于保守,过去不知苦瓜为何物,近年有人学会吃后,于是菜农也开始种了,农贸市场才有鲜嫩的苦瓜卖,但是价格颇贵。北京人过去不吃蕹菜和木耳菜,近年也爱吃了。可见,人的饮食口味是可以改变的,而北京人的吃食也在不断变化。北京人口中的臭豆腐是指臭豆腐乳。汪曾祺曾听到小贩沿街叫卖“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要一份臭豆腐,就着贴饼子,熬一锅虾米皮白菜汤,胃口大开。   炎炎夏日,人的胃口总也有点恹恹不振,饭食更是清淡简单,人易清减。而时至素商,秋风吹动了人的胃口,想吃点好的、有营养的,以补偿身体在夏天的损失,即“贴秋膘”。北京人的“贴秋膘”经常选择吃烤肉。   汪曾祺在《贴秋膘》中介绍说,北京的烤肉具体为“三烤”,即烤肉、烤鸭、烤白薯。 以烤肉为例,先要在“炙子”上烤,“炙子”是一根根铁条钉成的圆板,下面烧着大块的劈柴,松木或果木。羊肉切成薄片,由堂倌在大碗里拌好作料――酱油、香油、料酒,大量的香菜,再加一点水,交给顾客用长筷子摊在炙子上烤。“炙子”的铁条之间有小缝,下面的柴烟火气从缝隙中头上来,不但整个“炙子”受火均匀,烤肉也带有柴木清香;上面的汤卤肉屑又可以填入缝中,增加烤肉的焦香。老北京人吃烤肉都是自己动手,或焦或嫩,吃一斤还是两斤,全凭乐意。因为炙子颇高,只能站着烤,或者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大火烤着,人就热得受不住,大都脱得只穿一件衬衫。足蹬长凳,解衣磅礴,一边大口吃肉,一边大口喝酒,此情此景很是剽悍豪迈。   北京烤肉以季、宛、刘三家最为有名。汪曾祺住在国会街时,和烤肉宛相近,故时常去。有时发懒不愿排队等炙子,便派孩子带个饭盒烤一饭盒,外买几个烧饼,一家子就是一顿饱饭。老一辈北京人有道野地里吃烤肉的风气,汪曾祺听玉渊潭附近的老住户说过,以前一到秋天,老远都能闻到烤肉香。一边看野景,一边吃烤肉,想来别是一番滋味。   一次,北京的同学请汪曾祺吃烤肉,席间问:“敢不敢喝豆汁儿?”汪曾祺欣然应约。两人马上去到一家小吃店,要了两碗。临喝前,朋友还警告说:“喝不了就别喝。有很多人喝了一口就吐了。”不料汪曾祺端起碗来,几口就咕噜咕噜下肚,还豪迈道:“再来一碗。”用他的话说,没有喝过豆汁儿,不算到过北京。   汪曾祺在家里也常做些杂七杂八的吃食:麻豆腐,炒疙瘩皮,羊头羊蹄, 热汤面就臭豆腐……但大都不可登大雅之堂,尤其是煮羊蹄子,味儿太大,惹来全家抗议,但是汪曾祺照做不误。早些年,市面上还没有爆肚可买,汪曾祺十分嘴馋,便自己买回生牛肚,加碱、用面、添醋,吭哧吭哧洗上半天。再把牛肚里外都撕去一层,留下中间部位,自己配制调料。折腾了两三个小时,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还嚼不烂。汪曾祺用假牙用劲磨蹭,还吃得津津有味。作为美食家的汪曾祺,谈起做菜往往长篇大论,令人垂涎,却也不免有些“纸上谈兵”之嫌呀!   北京秋花知多少   不仅是吃食,还有草木鱼虫,在汪曾祺笔下,或是考据根源,或是状写情致,或是调侃谐趣,无一不是灵性顿生、意境旁出。一部《人间草木》中,充溢着他对生活的喜爱,对于人世间的“小温”,纵然颠沛,生活朴素,但总有一抹至纯至善之暖光,闪耀在心头。   北京的秋意渐浓,而那些秋花,在汪曾祺笔下,又是怎样的颜色和温度呢?   汪曾祺曾建议北京多种植桂花。桂树在北京并不多见,少有大树。据说颐和园种有几棵,也并不引人关注。汪曾祺曾在藻鉴堂小住过一段时间,正巧楼道里有两棵桂花树,不过是种在盆里,还不足一人高,让人嗟叹。南方人大都喜爱桂花,它入冬不凋,香气浓郁,还能做成元宵馅、年糕,既有观赏价值,也有经济价值,何乐而不为呢?   每当参观北京的秋季广交会,必能看到很多盆菊花, 但常常是“菊山菊海”,一大排菊花拥挤在一起,不利观赏,汪曾祺素不赞成。有时甚至把菊花缚扎成龙、成狮子,更是暴殄天物。在他看来,“花还是得一棵一棵地看,一朵一朵地看” 。   全国以菊花负盛名的城市不少,黄河以北,则以北京为最。菊花品种甚多,各有颜色,虽以黄色为主,但也不乏白色、紫色、红色等。一次回乡时,汪曾祺就在公园见到一盆花大盈尺的绿菊。菊花的花瓣形状多样,有平瓣的、卷瓣的、管状瓣的。汪曾祺在镇江焦山见过一盆“十丈珠帘”,细长的管瓣下垂到地,足有三四尺。北京的菊花诸如狮子头、蟹爪、小鹅、金背大红等和南方大都相似。但可惜的是,南方一些菊种在北京却少见,譬如“晓色”“十丈珠帘”和“枫叶芦花”,汪曾祺就从未见过。   每年腊月和重阳节前后,老舍先生都会邀请北京市文联、文化局的同事到家中相聚。老舍的哥哥是侍弄菊花的高手,花很鲜艳。汪曾祺曾说,老舍家的菊花是他在北京见过的最好的菊花,至今不忘。   秋海棠在北京甚多。大多数花为五瓣,秋海棠为四瓣,十分独特。北京有银星海棠,大叶很坚厚,上洒银星,秆亦高壮。但汪曾祺最爱的却是秋海棠“伶仃瘦弱”之态。汪曾祺生母在其幼儿时期患肺病,为防传染,便独居在一座偏房的小屋中。保姆抱着年幼的汪曾祺前去探望,也常被拦在门外,自小他便对生母毫无印象。生母死后,这间小屋也常年锁着。房外面有一个小天井,靠墙有一个秋叶形的小花坛,种了两三棵秋海棠,无人照看,在秋天竟也开花。但是花色苍白,倒显得楚楚动人。不论在哪里,每看到秋海棠,便能牵引起汪曾祺内心深处对于生母的牵念。   西山红叶是北京著名秋景之一,但汪曾祺澄清说,西山红叶其实是黄栌,不是枫树,但北京也不妨多种一点枫树,颜色更加娇艳丰富。秋葵则有种“风致楚楚,自甘寂寞”之美,种子落在篱落、石缝间都能生长、开落。其花瓣大、花浅黄,瓣有细脉,花心处有紫斑。还有鸡冠花和凤仙花,也十分常见。入秋后,北京沿街大片的爬山虎叶转红,说明秋意渐浓。   是的,北京的秋意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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