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蕾的乡愁 马德

味蕾的乡愁 马德

你看那庞大而芜杂的菜系下面,一道道的佳肴,就像那深宫内如云的佳丽,一拨一拨,窈窈窕窕的,恐怕迷乱了眼神,也不好数过来。这还不算遗落在民间的那些野味,虽只是些散珠碎玑,上不了台面,却也绿的翠绿黄的金黄,逗引着人的涎水。然而,阅尽天下美色,等如烟的红尘散去,到最后,也只会有一个人,在你心里挥之不去。美食也一样。前些天,我在香港的卫视上看到一位美食家,白净的面皮,五官也错落得安详。他说,吃到最后,我还是喜欢小时候江南老家的那种小甜点,松软松软的,甜而不腻,一口下去,满心里都是香的。

在我想来,但凡人间的美食,是不可尽吃的。那味觉中的审美,是心中的小兔,会在倏忽间跳出来,左右你的心思。你走惯了里弄,就会惬意于每一条幽巷,长短也好,平仄也罢,毕竟那曲折幽深中,有你低徊的梦境。美食也一样,当你惯吃了一种或几种之后,有另一种美食突兀地呈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会心思疙疙瘩瘩得吃不好,在嘴里云一阵雨一阵,味觉迷失错乱,全然不得真滋味。

袁枚的《随园食单》,从“须知单”始,一直到“饭粥单”,谈各种美味的做法吃法,细节圆润真切,包罗详尽周密,真够我辈瞠目结舌半天的。然而吃到最后,排场讲究到最后,在蔚为大观的喧嚣中沉寂下来,你的心也许只会流连在一味美食上。这味美食也许并不浓艳,并不张扬,它朴素内敛地沉静在那里,却丝丝缕缕地牵扯着你的神经,你的情感,你的心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纠缠着你的心思而欲罢不能。

梁实秋在他的一篇文字中说,“现在,火腿、鸡蛋、牛油面包作为标准的早点,当然也很好,但我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才接受了这种异俗。我心里怀念的仍是北平的烧饼油条。海外羁旅,对于家乡土物率多念念不忘。”还有一个人,姓名我忘了,移居异域他乡后,梦里都想着家乡的一种叫做酱鸭头的美食。他说,吃完后,把一片片薄薄的骨头摆放在桌子上,漾上来的饱嗝都是幸福的。看来,远走异域他乡的人味觉中有着极其珍贵的一种审美,那便是味蕾中浓浓的乡愁。

塞北有一种叫做莜面的美食。记得小时候,母亲把一块平而光滑的石板斜放在炕上,在和好面的盆里,揪拳头大小的一块莜面出来,然后撮出更小的一块来放在石板上,手掌轻轻地推下去,莜面便薄如纤叶了,然后经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卷,一个个窝窝便鲜活地站在蒸笼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起来,就像蜂窝一样。吃的时候,佐料配以山里的鲜蘑菇和精肉炖出的汤,真是鲜美可口。

可惜,我所在的这座冀中小城并没有卖莜面的地方,于是隔三差五,母亲就从老家寄些来,莜面并不贵,邮费却不菲,然而我知道,这世上有一些账是不能细算的,也是不必细算的,尤其是这样一笔珍贵而厚重的乡愁。

拌风菜 苏北

节日里回乡,在岳母家吃饭。小姨子做了一道拌风菜,在满桌的鸡鸭鱼肉中,别具风味。我吃了几筷,口中清香缭绕,一下子勾起我心底沉睡的记忆。这种记忆已睡得太久,仿佛只是一种似曾相识。我正想再吃一筷子,见盘子已经空了,心中掠过一声轻轻的叹息。

不见风菜久矣!我几乎把它给遗忘了。

记得小时候,每到农历十月初,也就是在交大雪的日子,家里便开始腌菜。一次要腌上百十斤,送菜的一到家,家里便开始“打仗”。母亲指挥我们帮忙,不一会,院子里便到处铺开了大白菜。这一大堆白菜,洗是一件头疼的事。母亲在院子里放下家里所有的盆。菜则泡在大洗澡盆里。我负责去井口挑水,挑完水要接着帮大家一起洗菜。我是最烦洗菜的:首先是多,这么一大堆菜怎么洗啊,要洗到猴年马月啊!再一个是冷。水已是刺骨的凉了,手一伸进去,冻得骨头生疼。我缩手缩脚,几乎是用手拈着菜叶。母亲一看就不顺眼,于是

大声呵斥:“放利索点!你这样拙手拙脚的,要洗到什么时候!”再看母亲,手在水中迅速地翻着,面前的围裙和脚上的胶鞋,已经湿透。手上的袖子挽到胳膊弯,手和手腕子都已通红,仿佛有热气从那里冒出来。我没有法子,虽一肚子不满意,可只得咬牙坚持。直到把满院子洗得湿透,才将小山一样的一大堆菜洗完。这还没完,接下来是晾干,一大堆的白菜,或摊在地上,或挂在绳子上,淋干了水,干透,才能腌的。而腌菜则用大水缸,一层菜,一层盐,码得整整齐齐。腌菜要用大盐,一百斤白菜要用上七八斤大盐。之后压上大石头,压得结结实实,这才算完事。

腌了菜之后才是风菜,将腌剩下的,旋去外皮,只留下菜心,之后洗净,用绳子穿匀了,也是由我爬上梯子,挂到屋山头避阴的地方,晾起来。

风菜要晾一两个月,快到春节了,有时没有小菜,便拆下一两棵。泡开,洗净,用开水焯一下(不能时间长,否则太熟),捞起,拧干,用快刀切碎,拌上香油、酱油、醋,拌匀,就着粥吃,真是十分的美妙。香,生脆,极爽口。

现在条件好了,拌风菜成了一道难得的小菜。配料也比过去讲究。将风菜泡开洗净,切碎,拌上香干丁、荸荠丁、咸肉丁(火腿尤佳)、虾米或花生米,抟成宝塔形,再浇上酱油、醋和糖,之后推倒,拌匀。用之下酒,或早晚下粥,是难得的美味。

在我的家乡,除了风菜,可以“风”的东西还有很多:风鸡风鸭风鹅,风鱼风肉——猪肉、羊肉、兔子肉,都可以风。东西经过“风”之后,去了水分,吃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风味:酥,香,有咬劲,无油腻感。我在湖北黄冈,曾在刘醒龙家吃过一次风羊肉,大块的羊肉“风”了之后,带骨头大锅红烧。那羊肉一点不膻,特别酥,骨头缝里的肉又特别香。那是一顿难忘的晚餐。

可是风菜,我在别的地方还没有见过,似乎为我家乡独有。也许我孤陋寡闻,但我去过许多地方都没有风菜。

在岳母家没吃尽兴,于是将剩下的十几棵,统统用袋子装了带走。回到自己家里,我自己动手拌。闲情是有的,便试着各种方法去拌,有纯素拌的(只加一个荸荠),有荤拌的(多加火腿肉)。家人吃了之后,都认为素拌的好。吃风菜,吃的就是菜的本味,菜自身的清香,不要油腻,不要“杂”,这才是正宗。

久违了,拌风菜!你让我想起家乡,想起在寒风中忙碌着的母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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