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砂的味道

FLOWERS

丹砂的味道

肖勤

爸爸把红布拿到奶奶面前的时候,奶奶生命的烛火

已经完全熄灭了。爸爸知道,奶奶走得不甘心,因为他没

能找到奶奶要的丹砂。自从泥石流吞没了山谷,我们已

经四十余年没有采砂了。早在奶奶死十年以前,村子里

的人下葬就已经没有丹砂了。

奶奶不爱种庄稼,也不爱织布绣花,她每天早晨都去

半山那棵大皂角树下,对着山坳哼哼唧唧地唱山歌,唱完

后就满山遍野挖草药。在又热又湿的丛林里挖草药比种

庄稼辛苦,还很危险——林子是野物的天堂,青竹蛇、蜈

蚣冷不防就从哪一棵药草下窜出来,把要命的毒液注进

你的身体里。在大家看来,奶奶是个怪人,她喜欢到大山

深处去采药,一个人静悄悄地去,一个人静悄悄地回。可

这个敢到深山采药的奶奶偏偏又很胆小,只要太阳一落

山便坚决不出门,她说,天一黑就有东西。

妈妈一听这话总是满身起鸡皮疙瘩,嗔怪奶奶:“您

乱说什么?夜里有什么东西?”

“那些白天不敢出来的东西,它们到处窜。”奶奶说这

话的时候孩子似的四处环顾,低声细语,脸上充满了神

秘。

爸爸刚把红布铺进奶奶的棺木,我便出世了。当时

妈妈还没感到阵痛,羊水好像也没破,总之用妈妈的话

说,分娩之前一点预兆也没有我就来了。妈妈说到这里

的时候总是很自豪,因为在寨子里,会生崽又生得顺利的

女人是吉利的象征。谁家有这么个女人,就预示着五谷

丰登、家族兴旺。

奶奶墓里那块红布,爸爸说,那是奶奶去另外一个世界的灯。从阳世到那个世界的路很黑,得有灯引着去。路上还有很多鬼魂,也得靠这盏红色的灯为逝者驱赶。本来那块红布应该是丹砂的,丹砂红是驱魔的利器。可是,爸爸找不到丹砂。2关于我的出生,跳傩的堂祖公沉着脸说:“时辰太巧了,搞不好他奶奶的魂走时刚巧撞上他,附了他。也说不定这崽的魂还没醒透,半路不巧随了他奶奶去。”爸爸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怀里的我——他怀里这个婴儿的确有点古怪,白天不醒,晚上不睡。妈妈疼我,不许人说我坏话。她说这崽打小懂事,白天知道我们要薅草,不吵呢。妈妈上山干活时把我放在木栏过道中间,点燃一支艾香后才走,山风清凉地吹着,和着艾香味,一直把昏昏入睡的我熏到五岁。我五岁时爸爸很严肃地与我交谈了一次。他说:“崽,不能这样睡了,你得上学,没有哪个学堂是晚上开课的。”对于上学的意义,我并不太懂,但是因为爸爸严肃的表情,我不得不认真地听,可我做不到爸爸要求的事——每天去学堂,我总是趴在课桌上睡觉。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我为什么会这样。事实上,我一直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我确信我是从出生那天就开始做这个梦的。梦里总有那座红色的山,山下堆满红色的砂,人们忙碌着,手中也沾满了红色的砂。你无法想象那铺天盖地的红色天长日久地出现在一个孩子的梦中,这对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来说具有多么大的魔

5858

FLOWERS

“给他冲个傩吧,把那啥……冲走。”堂祖公甚是忧虑

地望着靠着木栏杆摇摇欲睡的我:“你看看,白天不醒,晚

上不睡。不是那啥了,会是啥?”

“咋冲法?”爸爸一时没了主意。

“今天晚上,把他领我那儿去,我先给他烧个蛋,看看

吉凶再说。这傩可不敢乱冲!”堂祖公说。

我一听到蛋,猛地醒了。

上次妈妈走夜路回寨子,阴风吹歪了她的嘴,堂祖公

也替妈妈烧蛋了。热腾腾的熟鸡蛋从草木灰里刨出来,

剥开壳,香死人了。堂祖公剥开蛋黄后,指着中间斜斜的

一道裂缝说:“女娃,你是撞上落沟魂了。”

妈妈被吓得哭起来,半边僵硬的嘴巴扯着,很吓人。

堂祖公让妈妈把蛋吃掉。我想吃,却被堂祖公一巴

掌打在手背上,他厉声喝斥道:“给你妈烧的蛋,只有她吃

了才能解!滚一边去!”

只要能吃上香腾腾的热鸡蛋,我才不在乎撞上了什

么魂!

吃过晚饭,堂祖公带着我回他的宅子。爸爸不放心

地跟在后面说,叔,顺便给他看看作业。

堂祖公瞟了我一眼,说:“这崽崽聪明得很,等冲走了

那啥,他自会是个好学生,不着急。”

堂祖公的宅子太深,一样的木栏式木屋,堂祖公家却

一式盖了三转,只留着进门那一转没建,从远处看去,像

一张巨大的嘴巴。我随着堂祖公走进那张“嘴巴”,只觉

得冷。

我说:“祖公,屋里缺太阳。”

堂祖公说:“屋大了都这样,热天凉快。”

我说:“不好,缺气。”

堂祖公愣了愣,说:“啥气?”

“人气。”

堂祖公呆若木鸡地站在空荡荡的院子中间,微张着

嘴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

我没理会堂祖公那诧异的表情,径直往里走。

走进堂屋,我突然嗅到一股奇异的味道,那味道我好

像很熟悉。可这味道在寨子里从没有出现过,我确定我

也从没嗅到过。我站在堂屋正中,冷不丁地对堂祖公说:

“祖公,我要!”

“你要啥子?”自从我说屋里缺气开始,堂祖公的表

情就一直挂着莫名的疑惑与忐忑。堂祖公是跳傩的,他

能看到人们看不到的东西,我想,他也许又看到什么了

吧?“你屋里藏着的东西。”我歪着头说。“我屋里藏什么东西了?我屋里除了几斗米、几坛油,还有啥子?”“有。”桐油灯闪了闪,我嘟着嘴说:“那红色的东西。”我不知道我的表情。堂祖公临死前说,我当时的表情是“神秘而诡异的”。堂祖公被我的表情吓坏了,两条可怜的腿不断地哆嗦着。那一刻,堂祖公确信我来时的灵魂与奶奶走时的灵魂冲在一起了,奶奶的灵魂附在我身上没走。五岁的我站在祖公的堂屋里,理所当然地盯着祖公,等着祖公把红色的东西交给我。祖公的表情在我看来才叫怪异!他用那双充满恐慌与自责的眼睛看着我,然后从神龛后面拿出一个木盒子,放到八仙桌上打开来——里面是一层又一层的仡佬土布,等最后一层土布打开后,我眼前是一簇幽暗的红砂。祖公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小簇来,不敢多用一分力,也不敢少用半寸劲儿,然后瞪大了眼,万分小心地半鞠下腰,递到我面前。那簇砂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心咚咚直跳,开始那声音只是在心里轻而细地响,后来汇成溪汇成河汇成澎湃的海浪,轰隆隆地响在耳畔。梦里那座山就是这样的红色!梦里风中穿越过的气息就是这簇砂的气息!我睁大了双眼,控制着自己胸中升腾的欲望——莫名的欲望——我想吞下它!吞下这捧红砂后,它便永远与我相依相伴了,我再不用在黑夜里睁大了双眼找寻它,再不用在白天的梦境里奔跑着追赶它!只有吞下它,我才能真正地拥有它!桐油灯的火苗静而直。没有风,砂的味道就直直地扑进我的鼻腔和胸腔。堂祖公用通灵时才有的独特神情恭敬地对我说:“崽他奶,你要,就拿去吧,想给我留就留,不想留就都拿走吧。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到了那边,别忘了等我过去时,半道上接接我。”崽他奶?我往身后看了看,背后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屋子里只有我和堂祖公两个人,可堂祖公却盯着我叫崽他奶。我吓坏了。心又开始咚咚响,堂祖公的脸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鼓点夸张地扭曲、变形,祖公的眼睛变成了一张黑色的网,把我的身体拉着不断引向网的深处……6060

FLOWERS

孕了。可你外祖公不肯,大发雷霆,强迫着给你奶奶喂了

打胎药。”

“你奶奶机灵,一喝完药就自己抠喉咙催吐,又猛灌

绿豆汤,然后捂着肚子上山找草药——看来那抓药崽还

真教会了她不少东西,最后居然把孩子保住了。”

我瞪大了眼,仿佛听着一个遥远的神话。以我的年

龄来说,接受这样的现实和这样的故事太沉重也太陌生

了些。而且在妈妈给我的记忆里,奶奶单纯如一个女孩

子,一生不知道织布绣花种庄稼,终日唱歌采药。她命

好,爷爷宠她,啥都由着她,田间地头的活儿,从不让她

沾。

“她唱歌,是在等人。她采药,是在想他。你爷爷宠

她,其实是不愿管她——他是不喜欢你奶奶的,当年娶亲

只是因为需要你奶奶的嫁妆。”堂祖公说到这里,表情很

痛苦:“是我害了她,我不该图那一百元赏钱。”

我还是不信:“奶奶那么胆小,才不敢干这样的事情

哪!”

“她是被你外祖公咒的。你外祖公说,等她死的时候

恶鬼要来收她,丹砂也照不亮她过那边去的路,她会在劫

难逃。这话天天说年年说,你奶奶听着听着就听进了,人

也像是听糊涂了,有时候,大白天指着空荡荡的院子神经

质地喊,来了来了!赶出去赶出去!倒是吓得你外祖公

一家心惊胆战。后来干脆把她嫁给了你爷爷。那时你爷

爷刚死了你大奶奶,一个人带着三个娃崽,包谷饭都吃不

上。你奶奶嫁过来时,嫁妆厚实得几个寨子的人都来看

稀奇。”

“我奶奶怀的那个崽崽呢?”

堂祖公放下毛笔,郁郁地说:“嫁妆厚实,当然是因为

多带了个人嫁过来。”

说完,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忍了半天,终于说出来:

“就是你爸爸!”

我傻了。半张着嘴巴,口水从嘴角流出来也不知道。

堂祖公摸摸我的头,又开始埋头在牛皮纸上写字,我

迟钝地看着堂祖公花白灰乱的头发,隐隐地感受到了堂

祖公对于这个机灵却又敏感的奶奶的那份愧疚之情——

他带着我跋山涉水地收集山歌,是在替一生都活在山歌

般梦幻里的奶奶续梦呢。

灯光暗下来,该剪灯芯了。堂祖公抬起头,拿起剪刀

剪了两下,灯光一下子欢喜地跳跃起来,蹿出红亮的火

苗。火光一闪一闪,映出堂祖公眼睛深处的愧疚和忧伤

来。6堂祖公对我一直很客气,因为他直到死时都确信无疑地说,我五岁那晚和他说话的时候,其实是奶奶在和他说话。十多年后,我一再对躺在床上薄得像片叶子的堂祖公说:“祖公,那是迷信。”“不是,是你奶。”堂祖公痛苦地答。“祖公,世上没有鬼魂。”“那你怎么解释你一进屋就闻到了丹砂的味道?又怎么知道它是红色的?”是了,我的确不知道祖公屋里那特殊的味道来自于一种叫做丹砂的矿物,我更不知道它是液体还是固体,是黑还是白。那年我才五岁而已。可我当时分明不假思索地说:“红色的东西。”看我答不出来,祖公才痛苦万分地道出了另一段往事:“你奶奶临死前来求过我,问我讨丹砂。你奶奶说,她怕过那条路时太黑,又怕红布不够亮。她说她爸爸咒她咒得那么凶,她没有丹砂一定会落到河里去。她落下去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可她与他约好了,生时没能在一起,死也要在那边相聚。“她知道我有一捧,她说她只分小半捧。我没给——你想啊,我一年要冲多少傩!要开罪多少鬼魅邪物!砂少了,我也怕我走不过那段路。所以没有给她。你奶奶当时哭得可厉害了,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哭!”祖公绵长又愧疚地叹了口气,又说:“她怕,没敢走,半路撞上你来投世,就附了你。我要早知道她那样怕,我给她就是!可我偏不给她!你奶奶生时没能好好过上一天自由的日子,死了还得附在你身上游荡那么多年!都怪我啊!怪我!我一辈子替别人冲傩驱魔,却冲不了自己的傩驱不了自己的魔!我害了她一次又一次啊!”看着千悔万痛的堂祖公,我终于明白那个夜晚堂祖公为什么会用那种怪异又诡秘的表情对着我。人一老,便成了孩子,胆小而敏感。干巴巴的堂祖公躺在病床上,已瘦成一片树叶,全然不像以前那个威风八面通灵得道的傩师。我安慰他说:“祖公,奶奶不会怪你,你也不要担心什么了,世界上没有魔,人死了也没有灵魂。奶奶不需要丹砂,你也不需要!”6262


© 2024 实用范文网 | 联系我们: webmaster# 6400.net.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