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如何解读文革是个人的自由

没有反思,谈何进步

今年八月,陈小鲁收到了同学黄坚发来的一组照片,关于1966年校领导被当做黑帮批斗和劳改的照片。看到照片的陈小鲁在八中校友博客上,发表了这样一封道歉信。

感谢黄坚在8月18日将这些照片公布于众,那是一段不堪回首,但要终身面对的日子。我作为当时八中学生领袖和校革委会主任,对校领导和一些老师、同学被批斗,被劳改富有直接责任。在运动初期我积极造反,组织批斗过校领导,后来作为校革委会主任,又没有勇气制止违反人道主义的迫害行为,因为害怕被人说成老保,说成反对革命,那是个令人恐惧的年代。

今天我想接网络向他们表达我真诚的道歉,八中老三届同学会正在安排一次与老校领导和老师的聚会,我希望代表曾经伤害过老校领导、老师和同学的老三届校友向他们郑重道歉,不知道校友们是否授权我做这样一个道歉?

目前社会上出现了一股为文革翻案的思潮,我认为如何解读文革是个人的自由,但是违反宪法,侵犯人权是非人道主义行为不应该以任何形式在中国重演!否则谈不上人民幸福,民族富强和中国梦!我的正式道歉太迟了,但是为了灵魂的净化,为了社会的进步,为了民族的未来,必须做这样的道歉,没有反思,谈何进步。

——陈小鲁 2013年8月20日

这之后,在北京八中对面一家茶社的会议室里,一群两鬓斑白的老人,进行了一场特殊的聚会。与会的都是四十七年前在文革中受到波及的北京八中的老师和学生,其中年龄最小的也有六十多岁了。陈毅之子陈小鲁作为代表,向他们做了正式的道歉。

“要说文革我有什么领悟的话,我觉得它最大的问题就是违宪。”

许戈辉:我们知道今年八月份,您在八中校友会的博客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文革的反思道歉信,并且也和其他校友同回八中,举行了一场小型的道歉会。对于你们道歉的举动,老师持怎样的态度?

陈小鲁:老师们的态度很宽容、大度。我记得我们聚会的时候,我们的张金凤老师就说,那个时候老师给我们上课,总讲些阶级斗争。运动一来,很多人都迷失了方向,学生在那样的环境下,做了一些事,作为老师也是有责任的。还有的老师就讲,学生就像老师的子女一样,子女犯了错,父母做最多的就是包容。

许戈辉:道歉之初,是否想过会引起这么大的社会反响?有一部分声音觉得您这是为了出风头,您怎么看待这些质疑?

陈小鲁:没有,我一直觉得道歉是我个人的事,就是我和另两个同学,小范围的一个举动。我也从来没认为我的身份特殊。我父亲对我从小的教育,就是不要有优越感,对老师、同学、身边的工作人员要尊重。所以即便是在运动期间,我对老师也是保护的,我没斗老师,更没出卖爸妈,这一点是很明确的。另外我也并不想通过我的道歉,引起什么大规模的道歉。实际上对于“文革”的反思,很早就开始了,很多同学都在各种场合道歉过。

许戈辉:说到对“文革”的反思,您多次在采访中强调法律的重要性。为什么?

陈小鲁:要说“文革”我有什么领悟的话,我觉得它最大的问题就是违宪。如果当时我们有宪法教育,有对人权的教育,有人道主义教育,那我们就可能少犯错误,学校悲剧就会减少。今天有个环球时报的记者采访我,我说你是哪年出生的?他说1985年的。我说你上学的时候,有宪法教育吗?有普法教育吗?有对公民权利、义务的教育吗?他说没有。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这样的教育。所以我认为,现在我们的政府没有认识到法律的重要性,往往是一个人上台讲一套话,大家就跟着去宣传这个话。我们最大的教学就是应该树立宪法的权威,让老百姓知道,要遵守宪法,保护公民权利就是宪法的基本内容之一。党内部的矛盾,社会的矛盾,官民的矛盾永远都是有的。不单是中国有,国外也有。但怎么解决呢?法律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吗?过去说,生活好了就能解决这些矛盾了,我觉得不一定。比如2011年我们反对日本购买钓鱼岛,就出现了大家砸日系车的现象。有人说这是“文革”回潮,我说这不是回潮,这是文革的基因从来没有彻底清除。当时放出来那个恶魔,还没有完全收回去。

“我一直没有加入红卫兵”

1966年8月18日,北京天安门官场举行了“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群众大会”。毛主席在天安门第一次接见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群众和红卫兵。之后陈小鲁倡议并组建了“西城区纠察队”,为遏制当时红卫兵的暴力行为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1966年10月,中央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会议指责刘少奇、邓小平提出了一条“压制群众、打击革命积极分子”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在极左的思潮下,部分红卫兵意识到乱揪乱斗革命老干部并不是真正的革命,于是1966年12月5日,“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成立。他们以西城区纠察队、东城区纠察队、海淀区纠察队为骨干,总部设在北大附中。“联动”成员是受到毛泽东肯定的最早的老红卫兵,多为十六七岁的烈士子女、高干、军干子弟。

许戈辉:宪法是您在“文革”后,对“文革”的反思,那么在文革当中您的思想有没有受到冲击或者转变的时候?

陈小鲁:本来最开始是文斗,但是8月18日以后,就开始武斗了。我的思想也开始由革命派转向保守派了。于是成立了西区纠察队,成立它的宗旨是为了遏制红卫兵的暴力。后来红卫兵被解散了,文化革命更加深入,像我父亲这些人都受到了冲击,我的思想就有了第二个转折,开始对文革产生了怀疑。所以后来开始发展到大规模批斗时,我在部队,已经是团级干部了,你必须得批斗,我非常难受,我不想说违心的话。于是我就申请调离了沈阳军区。

许戈辉:您刚开始是学生领袖,后来又成立了西区纠察队,很多人把您当做“红卫兵”的代表人物,但其实您从未加入过“红卫兵”,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加入红卫兵?

陈小鲁:因为我上学早上一年,在同学中年龄最大,再加上当时的人缘又不错,所以自然而然就成了学生领袖。但我一直没有加入红卫兵。因为当时文革有个很重要的观点,就是“造反有理”,当时的我,并不反对这个观点,我反对的是后来那个口号,叫“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也就是血统论。这个说法其实是扩大了打击面,我们不同意这个说法,我们的很多同学出身都不好。所以我就提出来,我说既然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我们就应该用毛主席的话作为我们的口号,叫做“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你要讲别的口号,他们都不会接受,但毛主席的话,谁敢反对啊。果然谁都不说话了,但还是有人不服,因为别的红卫兵都用的原来那个口号,这样一变口号,大家就说算了吧,别搞了。所以你如果现在调查我们学校,红卫兵总部、宣言、领导人什么的,都没有。

许戈辉:当红卫兵解散,开始了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文革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您的父亲这时也受到了“文革”的波及,这个时候作为学生领袖,您的处境如何?

陈小鲁:四人帮认为我父亲是联动的后台,我是我父亲跟联动中间的联络人。我是他儿子,又是学生领袖,所以1968年的时候,他们就像抓我。但周总理不同意,总理说陈小鲁有什么问题啊,你们没有掌握他任何问题就抓人,那最后没有问题的话你放不放人?如果认为陈小鲁是联络员,那我就把他孤立起来不就完了嘛。于是总理为了保护我,就把我送到了部队去锻炼,这样就切断了我和社会、家庭的联系,当然也可能间接保护了我的父亲。后来我就去部队参加劳动去了。

部队三年,未给家中写过一封信

许戈辉:您去部队前的这次和家里的告别,是不是有种生死离别的味道?陈毅元帅在我们的印象中是一个非常坚毅,性格很豪放的人,但是当这样一个男人告别自己的儿子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的?

陈小鲁:其实家人不太知道我在“文革”中做了什么,我没说过,他们也没问过。所以当我要走的时候,他说你究竟干了什么,我说我什么都没干。等到我走的时候,父亲有些感伤,但是他也觉得我大了,到部队锻炼锻炼也是好事。我去部队的时候是1968年,22岁,到1971年的时候,我父亲碰到陈锡联,就是我们沈阳军区的司令,他就跟他提出来,说我的儿子在你那儿当兵,都三年了,一封信都没有。为什么我不写信呢?因为我走前,总理对我有要求,他跟我讲你不要写信,不要跟家人、社会联络。那后来陈司令一听我父亲这么说,立刻说我表现很好,已经当干部了。这之后我就回家了。

许戈辉:从部队上回到家后,到父亲过世前,这段时间里,你们父子的相处是怎样的?

陈小鲁:没有说太多。一个是我父亲身体不好,已经得了癌症嘛。另一个是党内的事情也很复杂。当时我父亲还背着一个“二陈合流”罪名,就是九届二中全会上,说他和陈伯达合谋反对毛主席,支持林彪。后来我父亲跟我母亲讲了一句话,他说小鲁啊,可能这三年经历了很多,有很多话没有跟我们讲,其实我都讲了。因为部队的干部、战士对我都非常关心。我记得1970年我入党,指导员就讲,说陈小鲁同志的家庭以及他在文革中的表现,组织上保证这个问题我们不讨论。我们讨论的是根据他入伍这两年的表现,是不是够一个党员的标准。这其实是对我的保护啊。

许戈辉:那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您当年很反对那个“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口号。在现在这样一个拼爹的年代,您作为一个过来人回头看,您认为家庭到底给一个人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陈小鲁:是这样,这个社会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平等。追求平等是我们的一种愿望。社会始终有等级,特别是在东方。你如果是个干部子女,那就是有优势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这个东西终归是要逐渐把它缩小,所以我们要政府干嘛?要改革干嘛?不就是在解决这些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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