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入生命的片段

  1

  我生于苏北农村。祖父高中毕业,我童年随他生活数年。父亲初中肄业,母亲文盲,从小跟随外婆信奉基督。我少时无书可读,沉迷于乡野之乐。

  乡村中学的生活单调乏味,我便想到读书。图书馆借书方式颇有意思。三个书架摆在大窗子边。学生在窗外望向书脊,如隔玻璃橱窗打量琳琅的商品,指着书架告诉图书管理员,我要借那本,不是,是旁边的那本。

  我最早借阅的是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后来读世界未解之谜或关于外星人的书,好奇而恐惧地被异事吸引。晚自习九时结束,我要独自走乡村夜路回家。在黑暗中行走,书中的异事和UFO的恐怖传说便涌上脑海。夜宵后,独自回到祖父母去世后的空荡院子,依旧被恐惧追赶。对怪力乱神的好奇心就此熄灭。

  当我再次站在图书馆的窗前,我指着一本《园丁集》对管理员说:“老师,我要借那一本。”为什么要借这一本,或许仅仅是个巧合。

  一个印度人以绵密细致婉转的抒情击中一个情感萌动的少年。他想,如果哪天他能写出这般文字,定能俘获心仪女生的芳心。当时他对词语还没有最基础的控制力,被拒绝在低级的模仿之外,只能一遍遍地阅读和惊叹,幻想未来。

  读过泰戈尔,他并没有去找更多的诗。中考越来越近,学业越来越重,已无读书时间。隔窗挑书的时光就此结束了。

  

  2

  多数诗人对写下的第一首诗抱有特殊感情。我的第一首是初中时写的。我曾用另一首诗回顾了当时的情景:

  坐在桥上,遥远的下午沉进瘦弱的身体。

  我看着一棵倾斜在水面上的柳树,

  树皮褶皱,想到它轻易经历的岁月,

  无数个没有痕迹的日子落在我的心上,

  仿佛雨水轻轻滴打着碧绿的叶片。

  天黑时,词语开始敲叩日记的白纸,

  我当时还不知道,一扇门就从此敞开。

  少年时光,我追随比我年长三四岁的孩子在村庄转悠。等我上初中,他们大多已毕业清闲在家,等待着两三年后的异地打工生活。某个星期天,我去找他们。这些大孩子们插上铁门在屋里看成人录像。

  我悻悻地走到村头的桥边,看河水流向远方。近处的一棵柳树从岸边倾倒向河心。我看到树干上硬干的树皮显露时间的沧桑。四季流转,它抽出鹅黄色的嫩叶,长出碧绿眼睛般的叶片,在秋风中枯黄凋落,被白雪覆盖。

  黄昏后归家,晚上我开始写日记(语文练笔)。我试图去描述看柳树的感受,以四季为脉络描写柳树的变化。我还在那一页上用铅笔画上那棵柳树的姿态。

  周一上交作业,我担心语文老师因字数不够批评我。批阅后下发,老师写了四个字:有点意思。我不知道,这位严肃时气势逼人、闲谈时意气风发的老师的“有点意思”究竟什么意思。

  初三停了练笔。每天在上学路上,我看着天空、原野、河流、绿树、荷田,想到中考结束后的一场离别,有时感伤泛起,就记录在随身的笔记本上。这是学习生活下一个青少年情感的隐秘出口和表达方式。

  

  3

  诗人讲述诗的力量多让人惊奇,有神化意味,像聂鲁达年轻时经历的“你被诗歌打败了”的故事。当我高中时读到此篇时,我想到了《普希金诗选》。

  初三的某天我从朋友处借来“俄罗斯太阳”的诗集。黑暗下的窗口,台灯亮起的光团像夜晚的心脏。我在作业的间隙里读着普希金的诗句,内心安足。到中考前三天,学校停课,学生在家放松休养、查漏补缺。初中的最后一天,学生们怀着对中考和未来的焦虑,疯狂地在纪念册上写毕业留言。我打扫完班级,最后离开。下楼时,班里一个女生转交给我一封信后匆匆离开。

  我一路上陷入抉择:看,还是不看?我担心这封信会影响中考。走回瓦房后,我将信放进抽屉深处,看复习材料而内心难平。我拿着信,带着火柴走到河边:我决定烧掉它。烧之前,我终究看了信:一个少女倾诉对我的爱恋。我能够感受到她的憧憬和矛盾,但感到她描述中的我并不是我。一切的暗恋或许都是这样。

  我擦亮火柴,捏着信纸的一角,纸张的另一角垂下来,火舌顺纸张将柔情的文字寸寸吞噬。伴着细细的轻烟,纸张卷曲,变成灰白色的余烬。等回到屋中,我仍然无法复习,随手打开《普希金诗选》,看到的是《焚烧的情书》:

  贪婪的火苗将情书一页页地吞掉

  只消一分钟!……着了!燃烧――一缕

   轻烟

  袅袅冉冉,伴随我的祷告一起飘散

  火漆已经熔化,从此再也看不见

  钟情的指纹……啊,预见!终于实现!

  焦黑的信纸就在眼前,弯弯曲曲;

  轻飘飘的死灰上还残留着白色的痕迹

  我的心儿抖抖索索,多情的灰烬呀;

  你是我凄苦命运中的惨淡的安慰,

  请你永远留驻在我的悲凉的心底……

  为什么我烧过情书后,随手翻开的一页就是这一首诗?为什么诗中情书焚烧时的细节和我刚才经历的一模一样?为什么我坚决的内心在读过这首诗后变得悔恨?

  

  4

  当在抒情诗起伏的节奏中不断眩晕,我对自己以往散碎的记录感到不满。优秀的抒情总要和自身经验有一个契合点。我不知道高中时代对英语老师两年的暗恋,是出于潜意识中对于这一契合点的寻找,还是仅仅出于青春期对成熟女性的向往和爱慕。

  高二时,英语老师从古板严肃的老头换成风韵优雅的女子。当她代课后,这个浸淫于抒情诗的学生发现他开始在学校里留意她的身影,并期待和她相遇。他身处的平淡校园生活变得不再波澜不惊,每一次的遇见和错过都牵动缠绵的悲欢。当他越陷越深而情难自禁,又为这份难以达成的情感而苦恼。他在一个夜里读到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中的《第二十首情诗》,诗句将他的身心攥紧,青春的臆想在眼睛中凝成泪水:

  今夜我能写出最悲凉的诗句。

  想到我失去了伊人,感到她已离去。

  我倾听着辽阔的夜,失去她而更加辽阔的夜。

  诗句跌落在心里仿佛露水降落在草地。

  我开始用最泛滥的词语进行“创作”:天空、海洋、雨水、黄昏、晚霞、爱情、忧伤、玫瑰、夜莺……写下了一批劣质仿作。情感的浪潮退去又在几天后涌来:我被体内的海水折磨。这些诗被少部分同学传阅,从未抵达英语老师。几年后,当我在大学假期中重回母校,和她一起吃饭聊天,我感到陌生,感到她离那些诗作中的抒情女性异常遥远,仿佛卸下了光彩的仙衣,素装地走下我青春期的圣坛。

  现在已经能够看清,那些矫情的仿作除了对一个年轻人的荷尔蒙分泌推波助澜,除了打动他自己之外,似乎没有更多的意义。

  除聂鲁达外,我当时也沉迷于叶芝早期的爱情诗。我买了一本叶芝的双语诗集,感动于经典的《当你老了》、《茵尼斯弗利岛》,后来我逐渐喜欢上《外衣》、《随时间而来的智慧》等诗作中的隐忍的品质和成熟的风格:

  虽然叶片繁茂,根只有一条;

  穿过我青春所有说谎的日子,

  我在阳光中抖落叶子和花朵;

  现在我将枯萎而进入真理。

  ――《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等到这些诗作走向我,高考在即,我止步于对诗的进一步思考。我小心翼翼地将几本写满矫情而泛滥的句子的笔记本收拾起来,放在抽屉里。我当时不知道,高考是对我青春期式抒情的告别。

  

  5

  对诗的态度该如何?怎样准确地表达生命经验?高中的我难以回答,就回避了这类问题。当我读到里尔克写给青年诗人的第一封信,我知道这些问题必须面对。对信中的一段话,我一直耿耿于怀:

  “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须因此而死去。这是最重要的:你在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

  “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须因此而死去。”这句话对一个诗歌初学者来讲分量过重了。他茫然于未来,困惑于现实,他不敢也不能立刻给出这生命攸关的问题的答案。

  我读过此信后买来《给青年诗人的信》,视为至宝。离乡异地求学时我还带着,常在旅途中或睡觉前翻看,也会时常在夜里试图回答里尔克的那个问题。

  大学后,顺着叶芝、里尔克等人的诗歌地图,我读到更多优秀的诗人。读过叶芝的原文后,发现了译作和原文的巨大区别,并开始思考怎么用自己的母语去写诗,顺时间脉络读了百年的汉语新诗。

  曾经对诗抱持的泡影般的远大理想被留在过去。读诗也很少再有热泪盈眶的经历。现在,我有时还会想到里尔克的那个问题,但是我不会去回答,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诗正在以生活的姿态进入我的生活。


© 2024 实用范文网 | 联系我们: webmaster# 6400.net.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