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的记忆(外一篇)

  祁玉江,陕西子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散文》《十月》等。著有《我的陕北》《故土难离》《红都情深》等多部。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   陕北大理河川有一个镇子叫石湾,是横山县一个边远乡镇。因地处横山、子长、子洲、靖边四县交界地带,方圆几十华里的群众都来这里赶集,可以说是陕北地区的一个名镇。镇子很是繁华,蜿蜒的大理河绕镇而过,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用石头铺成,足有三四华里长;此外,还有一条不宽不窄的二道街。镇上全是清一色的石窑,古老的城墙和城门的残垣断壁依稀可辨;镇东头有中学,粮站、邮电所、卫生院、书店等,无规则地散布在街道两侧。集日时,镇上人山人海,十分红火热闹!   我家住在石湾镇大理川以南的子长县境内,距石湾镇40华里。小时候,我经常和大人们一起到镇上赶集。   赶集对每一个人来说,心态和目的都不尽相同。大人们赶集主要是进行商品交易,将家里的一些粮食、牲畜等土特产品带到镇上卖了,然后用变卖了东西的钱再买回些布匹、煤油、食盐之类的生活必需品,以此来维持简单的家庭生计。年轻婆姨女子们平时见不上大世面,往往利用赶集的机会,将自己精心打扮一番,一方面到镇上为自己瞅一两块好布料,买一两件好衣服,另一方面是想利用赶集的机会向人们尤其是那些年轻后生,展示自己的俊俏。懒汉二流子则不同,他们对受苦早就腻了,利用赶集,去镇上散散心,以逃避繁重的体力劳动。至于后生和娃娃们,则主要是去凑热闹,看红火。   那时,石湾镇每月逢“二”逢“七”遇集。每当集日的前一天,人们就开始为赶集忙碌起来,精心打点要卖的东西,积极准备上路的干粮,提早约好赶集的同伴。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做饭,早早吃了上路。   我家到石湾镇,途中要翻越两座大山,穿行一条长沟,趟过一条大河,即大理河。当时交通不便,除极少数人骑毛驴或坐架子车外,大部分人靠步行。一路上,你呼我唤,人越聚越多。当翻越最后一座大山,登上山巅时,放眼一望,四周山梁上、沟岔中,花红柳绿,人头攒动,赶牲畜的,拉车子的,背粮食的,拖儿带女的,从四面八方涌来,最后竟汇成一道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起向石湾镇拥去。那场面,恰似一幅“清明上河图”,十分壮观美丽。   最有意思的是渡河。大理河是陕北无定河的重要支流,川道较宽,河流虽然不大,但也不小。最大的问题是河上无桥,过河需要趟水。一到夏天,河水上涨,过河极为困难。有毛驴的,骑上毛驴就过去了;没有毛驴的,只能趟水过河。男人们脱了鞋袜,高挽裤腿,踉踉跄跄就过去了;而婆姨女子们却很难过去,只好央求男人们来背。每当这个时候,女人们都一改平时的羞怯,任凭男人们摆布。这时的男人也来了精神,背起女人就向对岸走去。有些调皮的后生走到河中央有意不走了,与背上的女人开起了玩笑,谎称要往河里撂,急得那些婆姨女子大喊大叫;还有个别更调皮的后生,趁机偷偷地在背上年轻婆姨女子身上乱抓乱拧。为了快快过河,对方无可奈何,只好默不作声。有时,骑毛驴的或背人的,一不小心掉在了河里,胡乱地挣扎着往起爬,一下子成了“落汤鸡”,惹得两岸人一阵哄笑!   那时的市场管理很严,粮食和一些重要的农副产品是不允许私自交易的,一旦被市管会的人发现,轻则全部没收,重则就要按投机倒把论处。然而,为了生计,不少人还是偷偷地去做买卖。这样的交易往往是在背街小巷、河湾沟道等较为隐蔽的地方进行。这时候,买卖双方都不敢大声喧哗,价格要靠“捏码子”来商定。尽管如此,有的还是被市管会的人发现了。于是,人们便背起农副产品没命似的四处逃窜。而市管会的人员却紧追不舍。追上了,必然会全部没收或低价(象征性的)收购;若追不上,交易的人自然就躲过了一劫。   供销社是人人必去的地方。记忆中,镇上只有一个供销社,面积只不过四五十平方米,显得十分拥挤,尤其是扯布(卖布)的那个柜台。那时,紧缺的商品实行限量供应,扯布只能凭布票。栏柜前往往挤满了人,劲大的还能买上,劲小的特别是那些婆姨女子们根本无法挤到柜台前,只好托熟人来代买。这时,小偷往往会乘虚而入,人群中时不时就会传来婆姨女子的尖叫声和哭喊声——钱物被小偷偷走了。或许被偷走的只有几块钱或一块布料,然而对当时缺衣少食的农家人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周围的人们在诅咒小偷的同时,也向被偷者投去了同情的目光。可一切都无济于事。   太阳偏西的时候,人们陆陆续续离开镇子开始回家。一路上,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步履沉重,速度明显减缓。待爬上曹家窑则那个山坡时,连累带饿的赶集人要歇四五歇才能爬上山头。每当这时,夜幕往往已经降临,然而距家仍有十几华里路程。此时也是家人最为焦急的时候,他们不时地在硷畔或村口眺望,焦急地等待着赶集的人儿快快回来。一旦不能按时回来,家人就会不停地猜测着:是生意不顺?还是大理河涨水?或者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狗汪汪地叫了起来,赶集的人们终于回来了。家人悬在半空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几十年过去了,再没有去石湾镇赶过集。今天,我多么想再去石湾镇赶一回集,体验体验过去那种苦焦而美好的生活!   搂棉蓬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陕北历史上最为困难的时期之一。那时候,实行的是大集体,“农业学大寨”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农民群众白天大干、晚上夜战,农活十分繁重。然而就这样生产依然上不去,群众的生活极度困难。村里不少人家因忍受不了这种苦焦的生活,便拖儿带女,沿门乞讨,远走他乡了;留下的便勒紧裤带,靠野菜、树叶和谷糠充饥。   我家更为困难。我们兄弟姊妹七人,年龄都小,难以承受重体力劳动,一家九口人的生活全靠身有残疾的父亲和多病的母亲支撑。因为没有强壮劳力,年年都分不下多少口粮。为了维持简单的生计,每逢夏天,母亲就将一天三顿饭改为两顿,晚上往往不做饭。可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到晚上就饿得发慌,实在忍不住了,母亲就让我们吃一些桃杏、瓜果充饥。春夏季节,我们常常按照母亲的吩咐,提上筐子上山挖野菜、采树叶。那时,人们的生活普遍困苦,挖野菜、采树叶的人很多,所到之处,几乎能吃的野菜、树叶都被采摘光了。就在人们绝望的时候,有一种野草映入人们的眼帘,给苦难的穷人带来了新的希望。我至今不知道这种野草的学名,农人们习惯地称它为棉蓬。这种草生长在路旁、沟畔和荒山中。春夏遇上好雨水,长得蓬蓬松松,绿茸茸的,很是茂盛,是牛、羊的好饲料。秋天成熟后,枝叶变红,放眼望去,红彤彤一片,煞是好看。它的籽粒呈黑灰色,与芝麻一般大,可以食用。还等不到棉蓬完全成熟,人们就发疯般地开始搂了,很快村子附近的棉蓬就被搂光了。再要搂,需要到十几里甚至几十里外的地方去寻找。   我记得,那个年月,我和母亲常常天不亮就出发了,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搂棉蓬。时运好时,还可以搂些;运气不佳,就会徒劳无功,空手而归。有一次,我和母亲翻了好几座山,跑了大半天,竟未见到一株棉蓬。我们失望了,正当准备返回时,猛然发现对面山梁上显露出了一片淡淡的红色。定睛细看,啊,是棉蓬!我们母子二人欣喜若狂地跑过去,不顾一切地搂起来,不一会儿便搂了一大堆。当我和母亲背着整整两背棉蓬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夜幕已经降临了。   棉蓬要食用,需经过好几道工序。首先,将搂回的棉蓬摊在院子里,晾晒风干,用连枷反复敲打;然后将打下的籽粒除掉杂质,拿到河湾里一遍遍地淘洗。棉蓬籽经过长时间的浸泡,苦味会减少许多;最后将洗好的籽粒晾干,加上少许谷子、糜子或豆类,用石磨磨成细粉,蒸成窝窝头食用。尽管蒸出的窝窝头又黑又苦,但它能实实在在地填充肚子,可解“燃眉”之急。   如今,我们的生活好了,再也不用吞糠咽菜了,更不要上山去搂棉蓬。可当我每次下乡途中看到山野里那一片片淡红色的蓬蓬松松的棉蓬时,一种熟悉、亲切而沉重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这促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了那个非常的年代,那种苦难的生活,从而更加激励我艰苦奋斗,顽强拼搏,奋发向上,努力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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