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颜色

作者:人邻

黑与白

1、

黑与白,与其说是颜色,不如说是寒冷与温暖。这似乎也应该是原始人类最早感受到的。

黑与白,天黑了,天亮了,是两种相互浸润、弥合又渐渐分开来的时间,黑与白的时间。死与生。

上苍慈悲,对所有生命慈悲,于这“黑”,它“发明”了睡眠。科学研究,人的睡眠根本就不需要那么长时间。睡眠,也许只是为了度过可怕的黑。

白色应该是人类最早喜欢的颜色,天亮了,神秘的,让人恐惧的不可解的黑色终于过去了。

黎明来到,太阳出来了,暖和了,又可以看见生生不息的大地了。

2、

白色和黑色,在开始,是不会轻易有人在自己身上使用的。尤其是黑色。使用一定是后来的事情。

黑的字。不仅是为了清晰,也是因为黑色的无形力量。黑色收敛一切,能够把一切虚无的“集中”在一起。

黑让那些“记录”落下,定住,不可更易。黑色是艰难的颜色。

我猜想,最早使用黑色书写的一定是身份很低下的人,使用黑色一定是稍稍有些恐怖的。尤其,那黑色从书写者手腕下出现,呈现出“它”,那个时候,就连书写者也是有些惊异的。尤其,那书写的内容,遇到杀戮,或者是饥荒,瘟疫,不解的异象。

悲哀的诗人画家会借助黑色,那些黑所能达到的深度,远远超过了自然界的黑。

细的黑线,是脆弱的,易碎的,而粗的黑线,接近于大地。

3、

白色,是打开,展开,虚无,消失。也是拥有,拥有后,再消失。

但绘在深色上的白色则有相当份量。敦煌壁画上很多黑色原先都是白色,尤其是人的面部,含铅的颜料,多年后氧化返铅,才变成黑色。黑色的脸。

洞窟里的幽暗,是使用更多白色的原因吗?

画家用色,是有他们自己的秘密的。洞悉那秘密的人,要暗自享受,三缄其口。秘密,是不能说出来的。

真的,那些秘密,不必与外人道。

敦煌壁画上黑色的人脸,人们已经习惯了,会觉得那脸就是黑色的。黑的就是黑的,为什么要告诉人们呢?

黑的人脸,独特,也是更美的。有如黑暗里的美人。神秘,不可预知。

4、

白色,后来又作为“丧”的颜色。

丧字再转,桑木也为祭祀所用,所谓合。国人很多时候,是悄然就完整了的。悄然运行。西方是裂开的。裂开的颜色。

白做丧,也许是因为黑的“有”,而白是“无”。

孔子说:绘事后素。布帛素白,才可以“绘”。

这“素”,就是“无”。

白,也是空,无。无中生有,老子是说过这意思的。

“无”是叫人哀伤的。因为再也见不到。

5、

白,有很多种。

银白色silver(微微冷的,亚金属光泽的);

雪白色snow(纯洁的,少女之爱的);

白色white(洁净的);

烟白色whitesmoke(微微一点人间烟火,也远离人世的);

灰白色offwhite(干净,微微的历练);

幽灵白Ghostwhite(神秘、飘渺的,天堂的);

薄荷白mintcream(清凉的,淡淡夏末的,秋意的);

象牙白Ivory(恒久的,女性之爱的)。

这些白的微妙,要极其敏感,敏感且脆弱的人,才能感知。

能感知这样微妙色泽的人,大约是不会幸福的。

6、

黑的色名很多。

象牙烧出的黑色叫做象牙黑;

煤烟烧出的黑色叫做煤黑;

松枝烧出的黑色叫做松烟黑;

用黑色羽毛烧出的叫做羽毛黑。

黑色也因为研磨的颗粒大小不同而呈现出不同质感的黑。

黑色也是神秘的。它的神秘来自具有吸收光线的特性,因此另有一种变幻无常的美。

我曾看见一只黑色的碗,因为油漆匠偶然滴在上面的几滴金色,那黑色就美的叫人,哑然。

7、

中国画的黑,叫墨,是另一回事。墨分五色,也就是说,古代的画家们,在墨的五色里,看到了四季。

中国画里,是计白当黑的。

宿墨,残墨的黑,是另外的一种黑。文气之黑。沧桑之黑。金石之坚实、褪残之后的黑。乏力之黑。散淡之黑。英雄暮年之黑。曹操的《龟虽寿》之黑。

张岱《自为墓志铭》里有:“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页,破砚一方而已……”,也是一种黑色。明亡之后,大悲之人,痛哭之后的决绝、坚忍的黑。不屑一切,以残破为至高之美的黑。

铁色

铁色,决然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铁的颜色。那种铁,有杂质的,沉重,甚至是笨拙的。是给岁月的冷沉淀下来,毫无光泽的那种。

这铁色是“混沌”的,还没有开始延伸。它的背后,有那么沉重的神秘的什么冷漠地对着整个世界。一声不语。也一生不渝。

现在的,太漂浮了些,太漂亮了些,技术了些,精巧了些,没有那种安稳、沉着,相仿于天地之间混沌石头那样的内敛。含着不肯显现的“微芒”。

这一种冷峻的生命的铁色,沉重,默不作声,却是适宜和娇嫩的花朵相依相伴相眠的。

灰色,寂寞而美。也是安然。许多寺院,僧人是身着灰色的。灰色砖瓦的建筑,灰色的石板铺地,灰色的衣裳,似乎真是遗世而独立的。

我认真看过弘一法师的墨迹,那是欲火熄灭之后近乎灰烬的,削瘦,但是并不枯槁,一如身着灰色,安闲于蕉桐下走过的僧人。那些字的骨力消失了,却柔而不弱,只是悲悯,安详,从容,似乎时间绵延不绝,不死,不生。

只是物一样,悄然,不变。

出家前,大师二十一天的断食,也是温润的灰色。出家以后,大师所书的文字,除了经文,书信,再就是书写为俗弟子丰子恺所画的《护生画集》所拟的诗句,平白,淡然,且缓慢慢的。大师气息,似乎植物一样的安然。

这洁净的灰色,洁净到叫人,不忍落泪。

哀愁的浅黄、浅绿、露草色

古人的羁旅,才有春愁。初春,妩媚、娇嫩的颜色里,是可以看到乡愁,看到悲哀的。

浅黄、浅绿,怜惜的人,是会觉出忧伤的。真的是很难,那么久的寒冷,终于过去了。没有现代生活条件的乡村,也会有这感觉。寒冷中,多少要怜惜的生命逝去。再次的寒冷,不过是一个轮回,很快。

露草色。杜牧的名诗:“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里,那种“春深”的色泽,大约就是这种露草色吧。

古代日本,露草色常用于友禅染,用作僧服的。我不知道日本古代的僧人,比如诗僧良宽,是身着什么颜色衣服的。这种浅嫩的颜色,适合僧人吗?我不知道。我在日本动画片里面看到,一休和师傅的衣着颜色是灰色的,似乎很浅。

但,就是这样的僧人穿着的露草色,在日本新桥地方的花柳界也竟然特别盛行,僧人的安然恬淡和歌妓的娇嫩甜美,如此和谐共处。日本真是奇怪的地方。

与这颜色极其相近的还有一种嫩葱色。我在《平家物语》里面看到,这种颜色也竟然会是日本武士衣着的颜色。十七岁的平敦盛被熊谷次郎斩首时,身上就是穿着嫩葱色的铠甲。这样的颜色既是生命,也是死亡来临时,人们希翼的颜色吗?

离自然似乎更近一些的日本人,怎么就会是更为悲哀的民族呢?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悲哀而反过来更为抑郁和暴虐。

嫩菜色和水鸭绿

很嫩的菜色,奇怪的是,却竟然适宜搭配枯草色,和谐得没有办法。生命的两极,是和谐的。用生和死来搭配,这意味着什么?

水鸭绿。多好的绿。春江水暖鸭先知。那鸭子已然是人了。

前不久,再次闲看汪曾祺先生的散文,他说到有一次画春色,手边将好没有绿色了,顺手从厨房里拿来一棵新买的菠菜,挤了一点菠菜汁滴在上面。也只有汪曾祺这样的人才会去这样做。

他是少有的参透了生命的人。

在安格尔、聂华苓夫妇空荡荡的大客厅里,也只有汪增祺先生这样的人,才会觉得不需要向主人说些什么,径自一个人去酒柜里取了酒,一个人悠闲地自斟自饮。那一刻,汪先生是既寂寞又愉快的。

看汪先生的散文,觉得他的文字真是有些“绿”的。

我有幸见过汪先生两面。遗憾的是没有跟先生喝上一杯。菜简单,酒是要奇绝的,乡村山野的,无名的酒,浓郁,而带着淡淡的嫩菜色和水鸭绿的。可惜的是,人没有来世。汪先生去世后,想给先生家里打个电话,可是汪先生不在了,跟谁说呢?

这样一个热爱“绿”的人,年轻的时候,因为困顿,也曾经想过要自杀。先生“熬”过来的“绿”,是多大的境界,多大的“暖”。

黄色

在一篇日本散文里面,看到一个关于黄色的凄美故事,可以记在这里:日本江户元禄年间,住在白木屋的年轻寡妇阿驹,因为和一位武士发生私情,被处死刑。阿驹临死前,要求在游街时,身着丈八的黄色衣裳。

那是死亡前的一幕绝唱。拥挤的街道,那时日本的街道一定是狭窄的,在刀斧手之后,骑在马上的美丽的妇人阿驹,身着宽大曳地的黄色飘逸长裙,款款经过。那是一种展示,最后生命的展示。这时的黄色,我不知道它代表着什么?毋宁说是绝望,不如说是绝望的美,是旗帜。我只是不知道那位武士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可是,我希望那位武士在少妇抵达刑场受刑之前,用利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还希望那个武士的自尽之地,也同样铺满了和阿驹所披一样的黄色。一地金黄、纯洁的爱,一地的决绝,无畏。

那样美丽决绝炽热的女人,需要相匹配的爱情。

淡色

某一阶段,有些颜料是非常昂贵的。

我没有认真去考察,古时候百姓所能穿着的衣服颜色,一个大约是权贵们放弃的,另一种就是很淡的颜色吧。这种淡色,并不是如我们现在所说的“清爽”,它的背后,是另外一层意思。

杜甫那些沉重的诗歌“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决不是虚言。深色花值钱的时候,深色的布帛也一定是价值不菲的。

我的故乡在洛阳,小时候回去,外婆居住的那条街,是巨大的青石条铺就的。那条小巷叫贴郭巷,那些巨大的青石条想必就是坍塌的城郭。当年,那些卖深色牡丹花的人就是沿着外婆的贴郭巷走来走去叫卖的吧。

没有技术手段的年代,每一种新颜色的发现都是艰难的。古罗马人在铜器上发现了青绿色,但是在这之后,一千多年的时间里,竟然再也没有新的颜色发现。

新颜色,是让人惊喜的。不过,现在的人是无所谓了。现代的容易,化学的奇技淫巧,让一切都失去了欣喜。

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

老子这个人懂得的太多了。

这个人,是人吗?

紫色

淡紫色,在夏日暮色中,有一种四顾茫然、伊人何在的孤寂,尤其是在逆光中。

深一些的紫水晶色,华丽,神秘,叫人想到幽深的宫殿,想到安然的美人的死亡。

唐代的人,大约是很喜欢紫色的。在许多唐代的绘画中都可以看到紫色。美人脸上的腮红也并不全然是红色,而是略略泛着淡紫。

热带地方,却常会用紫色。高更笔下,色彩绚烂。那么热地方,为什么不使用一些冷的色调。我一直没弄懂。也许是他们厌恶冷的色调,认为那里面隐含着死亡和不祥。但无疑的是,紫色还是比热带的阳光稍稍冷一些。酷热的阳光下,紫色也是适度的热烈、甜蜜的。尤其,这种紫色,染织艺人们掌握的非常之好,稍稍的再加上一点蓝,也是有些凉爽的吧。

紫色再暗一些,就是欧洲的艺术家们设计莎士比亚《哈姆莱特》布景所用的暗紫色了,哀伤,而含着神秘的凶兆。

暗紫色,也是悲剧色,阴谋色,复仇色,鬼魂色。

也是老哈姆莱特之色。

2009年8月30日—9月1日改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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