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走近鲁迅

专题:走近鲁迅

鲁迅是谁

钱理群

这是一个很不好回答的问题,就好像问“我是谁”一样。老师可能会告诉你,鲁迅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还有革命家,这都不错。不过,我们今天换一个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看看鲁迅是怎么称呼自己的。

一头白象

这里我要请同学们先来看鲁迅写给他夫人许广平的两封信的复印件,那是1929年5月鲁迅到北京看望老母亲时,写给留在上海的许广平的。信的开头把许广平称作“乖姑”—这好理解:是夫妻之间的爱称,就好像小时候爸爸妈妈叫你“乖娃”一样;但同时又叫她“小刺猬”——这是什么意思呢?更有意思的是,鲁迅在署自己名字的地方,却画了一头大象;而且在两封信里,大象的神态不一样;长鼻子忽而高耸,忽而低垂,这是什么意思?大概是心里高兴,就得意的大笑起来;心里不痛快,就哀哀的哭了。——这显然是在讲鲁迅自己写信时的心情;那么,鲁迅就是这头“象”了。

你们看,夫妻两人,一个叫“小刺猬”,一个叫“象”:这多好玩,多有意思!

而且这背后有故事。

先说“小刺猬”。同学们大概有去过北京阜内大街鲁迅故居的,就在那个小院子里,有一天,不知从哪里跑来两只小刺猬,鲁迅的母亲看了很喜欢,就把它们养起来了。这个院子里的另外两个“小朋友”鲁迅和许广平就常常和它们一起玩:“两只手一去碰它,缩成一团了,大大的毛栗子,那么圆滚滚的可爱相!走起来,那么细手细脚的„„”不知怎么一来,它逃脱了,找不见了。有一天,落雨了,许广平撑着伞来到院子,没有见到小刺猬,就回去了。第二天,她却收到鲁迅的一封信,里面附了一幅画:一只小刺猬拿着伞走,真神气!——可惜这幅画后来找不到了。但从此以后,许广平就被叫做“小刺猬”了。

鲁迅为什么会成为一头象呢?许广平说,这是鲁迅的老朋友林语堂给他取的绰号:他说鲁迅是头“令人担忧的白象”。许广平解释说,我们在动物园里看到的象,大多是灰色;遇到一头白色的象,就显得“难能可贵”,同时,又让人感到“特别”,特别就不放心,“令人担忧”。

后来,海婴要出世了。鲁迅就和许广平商量:管他叫什么呢,干脆把父亲的绰号送给儿子,就叫它“小白象”吧。但又产生了一个问题:住在上海的里弄里,地方那么狭窄,到哪里去寻找“抚育白象那么广大的森林”呢?到海婴真的生下来了,鲁迅“五十得子”,高兴极了。许广平回忆说,当鲁迅第一次尽父亲的职责,将孩子抱在怀里时,只见他把海婴横在他的两只弯起来的手臂上,在小房间里从门口走到窗前,再来回的走着,只听见他一边走着,一边唱着:

小红,小象,小红象,

小象,红红,小象红,

小象,小红,小红象,

小红,小象,小红红。 (鲁迅手绘白象)

不知怎么的,“小白象”变成“小红象”了——大概是看到新生婴儿红润的皮肤而引起的联想吧。 许广平静静的在一旁观察着这父子俩:“一遍又一遍,十遍二十遍的,孩子在他两手造成的摇篮里,安静的睡熟了。有时听见他也很吃力,但是总不肯变换他的定规,好像那雄鸽,为了哺喂小雏,就是嘴角被啄破也不肯放开它的责任似的。”——在许广平的眼里,鲁迅与海婴变成了“雄鸽”和“小雏”:多么可爱,多么动人!

胡羊尾巴

你知道吗?鲁迅小时候还有个绰号,叫做“胡羊尾巴”。“胡羊”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绵羊”。想想看,绵羊的尾巴,短短的,圆滚滚的,摇来晃去,多好玩。这是因为小“树人”长得矮小灵活,动作敏捷利落,所以大家叫他“胡羊尾巴”。少年鲁迅俏皮而活泼,大家从他写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早就知道他喜欢捉蟋蟀,掘蚯蚓,摘覆盆子,可能不知道他还会骑马。当年他在南京读书的时候,还和民国初年流落在南京的旗人子弟比试过。我们知道,旗人的祖先是很擅骑马的,这位旗人后代骑术大概也不错,就想暗算鲁迅,故意挨近过来,使两匹马擦腹飞奔,自己把脚蜷起来提到马颈上,却用马的鞍子去刮鲁迅的腿,鲁迅猝不及防,险些摔下马来,但还是巧妙的避开了。倘不是驾驭得法,人又机灵的话,腿骨早就刮断了。——你看,鲁迅从小就是这么一个好动的、活泼的、机灵的人,就和我们中的许多同学一样。

但这样的鲁迅,和我们心目、印象中的鲁迅,好像有点不一样,因为我们读鲁迅的作品,总觉得他很

严肃,甚至有点凶。和鲁迅接近的朋友却告诉我们,鲁迅是严肃的,然而严肃不等于死板,晚年的鲁迅,

在日常生活中,他还是个“胡羊尾巴”。唐弢先生就在他写的《鲁迅的故事》里回忆说,有时候,兴致来了,鲁迅先生用手往桌子上一搭,全身就霍的坐了上去,好像鞍马表演—他还是那么机灵,那么调皮!还有这样的回忆:“鲁迅先生说话的时候,不但内容生动,而且姿态也很活泼自然,往往一面做手势,一面学样子,给人极深刻的印象。比如他讲一个故事:一个读书人,因为鞋袜破旧,向邻居的女人借到一套新的,穿着去赴宴。不料他丈夫不答应,赶来当场索回。读书人没办法,只好伪称肚子疼,伏矮身子,让长衫盖着光着的两脚,勉强遮掩过去。鲁迅讲到这里,忍不住站起身来,学着读书人的样子,双手按着肚子,微微蹲下身子,用绍兴话叫道:‘我肚皮痛煞哉,我肚皮痛煞哉!’听的人无不大笑。这种时候,你会觉得鲁迅先生已经完全恢复了他的青春,似乎有一个‘胡羊尾巴’在你面前晃动,真是满室生春,连空气也换了样,显得分外活跃了”。因此,许多人都说,晚年的鲁迅是一个“老小孩”,这是一点也不错的,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星斗其文,赤子其心”吧。

再谈“白象”:特别在哪里?

这样看来,鲁迅似乎很平常,和我们一样。但我们也不可忽视另一方面:鲁迅又很不平常,和我们不一样。

我们再回过头看看林语堂给鲁迅起的这个绰号“白象”。大多数象是灰色的,鲁迅这头象却是白色的:他和别的象“不一样”,是一个“另类”;在象群中,他很“特别”,是“少数”,是“稀有动物”:这就是鲁迅。

那么,他“特别”在哪里?

鲁迅自己说,如果让我做研究,我可以“说出别人说不出的话来”。这就是说,鲁迅看问题的角度、方法,他的思维方式,他对人对事的观察、看法,都不同于一般的人,不同于大多数人,他能说出别人看不出,想不到,不能说,不愿说,不敢说的话,听起来就有点让人扫兴,叫人讨厌。所以,林语堂说鲁迅是“一只令人担忧的白象”。

鲁迅《野草》里有一篇文章,题目是《立论》。同学们写作文,参加中考、高考,老师都要教我们怎样“审题”,怎样“立论”。鲁迅就设想了这样一个学生: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到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激。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你瞧!多么„„阿吆,哈哈!呵呵!呵,呵呵呵呵!’“

这里有三种说话方式。

一种是说别人喜欢听的话,大家都这么说的话——“发财”“做官”之类。

一种是说摸棱两可的话,谁也不得罪的话——“阿吆,哈哈”之类。

一种是不看别人眼色,不考虑别人希望什么,讨厌什么,只说出真实,只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孩子将来要死的”之类。

前两种是多数人,所有的“灰象”的选择。 后一种是少数人,只有“白象”,才会做出的选择。 而鲁迅几乎是命中注定要选择说真话,公开说出真实,揭示真相,因为他本质上是一个“真的人”。他确实是一头白象,特别的,令人担忧的白象。所以他一辈子被各式各样的人“合力的痛打”,以至今天还不断有人找出各种名目来“痛打”他,这都不是偶然的。

鲁迅的“特别”,还在于:他的眼光特别,他有“第三只眼”,能看到普通的两只眼睛看不到的东西。 许多事,人们司空见惯,于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更不去想,特别是向深处想。而鲁迅却要看,要听,而且要仔细看,还要向深处想,就看出了,也想到了许多隐蔽的,人们不想,不愿,也不便说破的东西。

这里可以举一个例子。鲁迅写过一篇奇文,题目就很特别:《论“他妈的”》。——“他妈的”堪称中国的“国骂”,男女老少,但凡是中国人,都会骂,即使不在公开场合骂,私下的暗骂也是有的。鲁迅在他的文章里,还提到这样的一个趣闻: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那父亲回答说:“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鲁迅说:“这里的国骂,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

问题是,全民都在这么骂,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认真想过:这样的“国骂”意味着什么,其背后隐藏着什么意义,更不要说就此写成文章:在人民心目中,这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人们忽视之处,正是鲁迅所要深究的;人们避之不及,鲁迅却偏要大说特说,而且要公开写文章,而且特别要“论”,还要考证一番:这“他妈的”的国骂起源于何时。——这在许多自命“正统”的学者文人看来,都是大不正经,是有意犯忌,因此特别可恶,至少让人不大放心。

鲁迅不管这些,依然认真的做他的考证。考证的结果,“他妈的”成为“国骂”,可能起源于晋代,和那个时代的风气直接相关。晋代强调“门第”,即所谓“出身”。出身于大家族,子弟就可以当官:这就是“依仗祖宗,吃祖宗饭”。这样的遗风至今犹存:过去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是“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那些出身低下,没有“好爸爸”的人,面对这样的不平等的等级制度,自然不服气,心怀不满,但又不敢公开反抗,于是走一条“曲线反抗”的道路:你不是靠着父母,吃祖宗饭吗?我就攻击你的出身,骂你的妈:“X他妈的”,出一口恶气,心里就取得平衡了。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反抗,但却是卑劣的反抗,是典型的“阿Q精神”:阿Q不是被别人打了,说一声“儿子打老子”就忘记了一切屈辱,什么事都没有了,天下也就太平了吗?——鲁迅正是通过“国骂”,看透了中国社会无所不在的等级制度,看穿了中国人一切依仗祖宗,不思反抗,自欺欺人的国民性。鲁迅说:“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等,还是依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远有无声的或有声的‘国骂’。”今天尚未麻木的中国人,读到鲁迅这句话,大概仍不免脸红心跳。今天同学们听了鲁迅的分析,以后再有意无意的口出国骂,大概也会有某种反省与警戒。鲁迅把我们中国社会制度的弱点,我们中国国民的心理弱点,实在是看得太透了,而此种弱点,都是人们不想,不愿,也不便说破的。鲁迅一说,就成了“刻毒”。这样的“毒眼”与“毒笔”,是许多人讨厌和害怕的。

因此,鲁迅又有了一个绰号——

(鲁迅手绘猫头鹰)

鲁迅曾亲手绘过“猫头鹰”,也可以说是鲁迅的自画像。鲁迅的朋友回忆说:“他在大庭广众中,有时会凝然冷坐,不言不笑,衣冠又一向不甚修饰,毛发蓬蓬然,有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猫头鹰。”

猫头鹰有两个引人注目的特点。

首先,它在不同民族文化体系里,有不同的意义。在古希腊,它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原型,雅典城徽就是猫头鹰。但在中国,它却是不祥之物,有点象是乌鸦。在中国人看来,猫头鹰习性古怪:总是在黑夜活动,白昼栖息,即使睡着,也睁开一只眼,发出怪叫,难免使人惊悚,如鲁迅所说,它发出的是“恶声”。

但恰恰是这样的猫头鹰,引起了鲁迅的共鸣。鲁迅说,中国是一个喜好吉祥,欢迎喜鹊,忌讳恶兆,讨厌乌鸦、猫头鹰之类不祥之物的国家,从来就有粉饰太平,报喜不报忧的传统。或许正因为如此,鲁迅就偏要当一回让人讨厌的猫头鹰。他有一个著名的命题,就是要像猫头鹰那样,即使睡着,也要“睁了眼看”。孩子一出生,当他睁开眼时,就看见这个世界了。但对于世界,有两种态度:一种是“闭了眼睛”,再大的灾难,痛苦,不幸,一闭上眼睛,就什么都没有了;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太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正是这“六无”掩盖了人世间多少不平事,多少血和泪!社会也因此停滞不前。只有鲁迅呼唤人们要“睁了眼看”。同学们应该记得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里的那段话:“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猫头鹰上生活在黑暗中的;鲁迅也习惯于夜间写作。他像猫头鹰那样,有“会看夜的眼睛,会听夜的耳朵”,“自在暗中,看一切暗”。于是,他看到了在“光天化日”之下,“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黑狱里,客室里,秘密机关里”,弥漫着的“惊人的真的大黑暗”。他勇敢的揭露这大黑暗,发出愤怒的反抗的声音,有人因此惊醒,有人为此痛恨,因为搅乱了他们的美梦。

猫头鹰的第二个特点是“冷”,所谓“凝然冷坐,不言不笑”。鲁迅给人的第一印象,也往往是冷。诗人殷夫第一次见鲁迅,第二天给鲁迅写了一封信,说很后悔和鲁迅相见,因为他的话多,鲁迅的话少,“又冷”,“好像受了威压似的”。我们读鲁迅的著作,也会觉得很“冷”。因此有人说,鲁迅的作品,第一是冷,第二是冷,第三还是冷。鲁迅回应说:我只是把我内心里所感受到的冷说出一小部分,你们就觉得冷得受不了了;有一天,我把我内心最冷峻、最冷酷的方面都说出来,那时候,如果还有一个人仍愿意听我讲,那么,那个人才是我真正的朋友。这样一个敢于正视现实的冷酷,冷峻面对人生的“猫头鹰”鲁迅,和我们前面所说的那个被叫做“胡羊尾巴”的热情、活泼的鲁迅,好像有些矛盾,其实是构成了鲁迅内心世界的两个方面的。

这就使我们想起了鲁迅《故事新编》里的小说《铸剑》所描写的那把著名的剑。

这是一个神奇的传说故事:有一天,楚王的妃子因为抱了一回铁柱而受孕生下一块铁,楚王命令当时最有名的工匠莫邪将其铸成铁剑,日日夜夜的锻炼,费了整整三年的精神„„

“当最末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的骇人的景象啊!哗啦啦的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用井水慢慢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的转成青色了。这样的七日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这“正像两条冰”的剑,恰恰是几千度高温“烈火”锻炼而成;它本体“通红”,经过冰水的浇淋,才转成“纯青,透明”这里,冰与火,红与青,冷与热,都是最极端的,最不能相容的,却统一于“剑”之一身。而这剑,就是鲁迅的化身。

鲁迅就是这把烈火淬成的冰也似的剑。

纠缠如毒蛇

鲁迅《野草》中有一首打油诗:《我的失恋》,讲恋人之间互赠礼物。恋人赠我“百蝶巾”“玫瑰花”,我回她什么呢?鲁迅说,就赠她“猫头鹰”和“赤练蛇”吧。——恐怕没有人这么送礼的:这自然是开玩笑。但也有严肃的成分:因为鲁迅确实喜欢猫头鹰和赤练蛇。

赤练蛇生活在山林和草泽地区,经常出没于鲁迅故乡的山村里。大家读过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在他童年的乐园百草园里,就“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而且又有长妈妈讲的神秘的“美女蛇”的故事,是鲁迅终生难忘的。

赤练蛇无毒。但在鲁迅笔下,更多的出现的是“毒蛇”——

“这寂寞又一天天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呐喊〉自序》)

“我听到呻吟,叹息,哭泣,哀求,无须吃惊。见了酷烈的沉默,就应该留心了;见有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驰,就更应该留心了:这在预告‘真的愤怒’将要到来。”(《杂感》)

鲁迅说,我们无论爱什么,大到爱国家,爱民族,爱人类,小到爱异性,都要有执著的“韧性精神”,就是认准了目标,就不屈不挠的去追求,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十次,百次„„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他说,这就是“纠缠如毒蛇”。

鲁迅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与“蛇”有着不解之缘。

我们再回到开头说的“小刺猬”的话题上来:鲁迅以“小刺猬”称呼许广平,表现了他对小动物的特殊感情。于是,我又想起了——

兔和鸭,隐鼠和墨猴——鲁迅笔下的小动物

前面说到了鲁迅的冷,但他一旦写到小动物,笔下就流露出不尽的柔情和暖意。

在鲁迅著名的小说集《呐喊》里有一篇并不著名的小说(也有人把它看做散文)《兔和猫》,但我却经常向年轻的朋友推荐这篇作品,甚至建议:要读鲁迅的作品,就从这一篇读起。因为鲁迅写了一对小白兔,向我们展示了他内心深处最柔和的方面,而这正是常常为人们所忽视的。

你看,这对“似乎离娘并不久”的小白兔已经向我们走来了。而且我们还听到了鲁迅的介绍:“虽然是异类,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天真浪漫来。”——这正是提醒我们注意: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可爱的生命啊!

他们“竖直了小小的通红的耳朵。动着鼻子,眼睛里颇显些惊疑的神色,大约究竟觉得人地生疏,没有在老家时候安心了。”——这神态,你也很熟悉,是不是?当你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也有过这短暂的“惊疑”?鲁迅笔下的小动物与你竟是这样相近!

于是,“孩子们时时捉他们来玩耍;他们很和气,竖起耳朵,动着鼻子,驯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里,但一有空,却也就溜开去了”。

想想看,小兔子驯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里,多么和谐,多么可爱!

你再想象一下:还有一个人,就站在孩子的身后,用欣赏的眼光,默默的观察着小兔子,以及这些孩子

——这就是鲁迅呀!你能感觉到此刻鲁迅内心的温暖和柔和吗?

这时候,你又听到了“鸭鸭”的叫声——这是同时收入《呐喊》的鲁迅另一篇作品《鸭的喜剧》。鲁迅这样写道:“小鸭也诚然是可爱,遍身松花黄,放在地上,便蹒跚的走,互相招呼,总是在一处。”——请体味“蹒跚”两个字:“遍身松花黄”的小鸭子,摇摇摆摆的走着:多么可爱!

“待到四处蛙鸣的时候,小鸭也已经长成,两个白的,两个花的,而且不复咻咻的叫,都是‘鸭鸭’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们盘桓了”“夏雨一降,院子里满积了水,他们便欣欣然,游水,钻水,拍翅子,‘鸭鸭’的叫”。——请想象这情景:蛙鸣——游水——钻水——拍翅——“鸭鸭”的叫„„这“欣欣然”的岂只是小鸭子?

鲁迅笔下的小动物,还有《朝花夕拾》里的《狗·猫·鼠》写到的“小隐鼠”“小墨猴”。这是鲁迅美好的童年记忆:它“时时跑到人面前来,而且缘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给放在饭桌上,便捡吃些菜渣,舐舐碗沿;放在我的书桌上,则从容的游行,看见砚台便舐吃了研着的墨汁。这使我非常惊喜了。我听父亲说过的,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发亮。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舐尽了砚台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了。我就极愿意有这样的一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哪里有,哪里买的呢?谁也不知道”。

——这里,无论对隐鼠“从容的游行”的神态的描写,还是对墨猴的神往,都非常的动人。

于是,就产生了这样的追问:鲁迅为什么一写到这样的小动物,就特别的动情?

我们还是继续读鲁迅的《兔和猫》。鲁迅在充分的展现了小兔子的种种可爱之后,笔锋一转,就写到:小兔子竟然被猫活活的吃了!这突然而至的“无辜的生命被吞噬”的悲剧,是惊心动魄的。

而且还有鲁迅式的反省——

“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两条小性命,竟是人不知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我于是记起旧事来,先前去住在会馆里,清早起来,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上午长班(按:会馆里的仆人)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我又曾路过西四牌楼,看见一匹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了罢,过往行人憧憧的走着,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听不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了。”

请听听鲁迅这沉重的叹息:“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在鲁迅看来,鸽子,小狗,苍蝇,以及他笔下的那些小兔子,小鸭子,隐鼠,墨猴,以至宇宙万物,都是生命,不仅和人的生命,自己的生命一样,有着独立的价值,而且他们的命运,生存与死亡,欢乐与痛苦,都和自己息息相关:这是一个“大生命”的观念。鲁迅因此把他对生命的关爱,由人扩展到一切生物;更是在弱小的生命,年幼的生命身上,倾注了无尽的爱。小动物的生命的“断送”,引起他如此强烈的反响;他为自己对同是生命的苍蝇的挣扎,竟然听而不闻,而痛苦的自责:这都表现了他的博爱的精神和胸怀。而且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像鲁迅那样反省自己:你听见了你周围的弱小生命的挣扎声了吗?你关爱身边的小动物吗?

我们在前面讲“小白象”的故事时,已经说到了鲁迅对他的儿子海婴的爱;现在,我们懂得了鲁迅对小动物的爱以后,对鲁迅的亲子之爱,就会有一个更深入的认识:这同样是一种生命之爱,特别是对幼小生命的爱,或者如鲁迅自己所说,这是一种“幼者本位”的爱。但鲁迅对他儿子的爱,还有更深的意义,即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篇文章里所说,不仅要“保持生命”,而且还要“延续这生命”“发展这生命”父与子之间,是存在着生命的传递的,鲁迅把自己的“白象”的称号传给海婴,就包含了这样的意思。而且还自有期待,就是“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鲁迅由此而提出:“前者(即父一辈)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子一辈)”,于是,又有了鲁迅的自我命名——

孺子牛

大家已经熟悉鲁迅的诗句“俯首甘为孺子牛”。这里的“孺子”当然首先是指自己的儿子,但又不限于此,更是指年轻一代。鲁迅明确的说过:“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的新人。”鲁迅并且具体的提出了三条原则:他认为,父亲对儿子, 年长者对年幼者,第一要“理解”,承认孩子既不是“成人的预备”,也不是“缩小的成人”,“孩子的世界,与成人截然不同”“一切设施,都应以孩子为本位”;第二要“指导”,但只是“指导者协商者”;第三是“解放”,“应该尽教育的义务,交给他们自立的能力”,“也应同时解放,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成一个独立的人”。

鲁迅因此为自己,也为中国的首先觉醒的人提出一个历史使命:自己“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年轻一代“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从此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这也是鲁迅的自我写照。

关于鲁迅和海婴的关系,关于“孺子牛”的自我命名,还涉及“作为人之子和人之父的鲁迅”这样一个大问题,我另有一个专题演讲,这里就不多说了。

我们还是回到“鲁迅笔下的动物”这个题目上——

野猪·野牛·巨獒——鲁迅笔下的猛兽

鲁迅最爱写的,除了幼雏之外,就是猛兽。而且写到前者,笔下充满怜爱之情;写到后者,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向往之情。——这本身,就很有意思。

我们一起来欣赏这些文字:

“君不见野猪乎?它以两个牙,使老猎人也不免于退避。这牙,只要猪脱出了牧豕奴所造的猪圈,走入山野,不久就会长出来。”(《华盖集续编·一点比喻》)

“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野牛的大队,就会排角成城以御强敌了。”(《坟·春末闲谈》) “我生长在农村中,爱听狗子叫,深夜远吠,闻之神怡,古人之所谓犬声如豹者就是。倘或偶经生疏的村外,一声狂嗥,巨獒跃出,也给人一种紧张,如临战斗,非常有趣的。

危险?危险令人紧张,紧张令人觉到自己生命的力。在危险中漫游,是很好的。”(《准风月谈·秋夜纪游》)

我们完全可以感觉到,一写到这些“野猪”(而非家猪)、“野牛”(而非畜养的牛)、“巨獒”(而非豢养的叭儿狗),鲁迅就笔下如有神,挥洒自如,有一种摆脱了一切羁绊的自有感,开阔感,一种由衷的喜悦:这都是大旷野里的自有生命,山野里充满野性的生命,如鲁迅所说,它给你一种紧张感,“紧张令人觉到自己生命的力”。这是对自然生命的壮阔、伟美的发现与召唤:因为人也和家畜一样,被豢养得毫无生命的活力了。

这同时更是鲁迅的自我发现:他的生命是和这些大旷野里的猛兽相通的。在人们的眼里,鲁迅就像一只—

受伤的狼

我们在讨论“猫头鹰”的时候,曾经提到,在不同的文化体系里,猫头鹰具有不同的意义;狼也是这样。曾经有人对中国民间故事里的“狼”的形象作过专门的统计和研究,发现在中国人的文化阐释里,狼不是凶残就是忘恩负义的(大概每个中国人都记得“中山狼”的故事),它们又同时是愚蠢的与自食其果的。这就是说,中国人总是从道德和智力两方面对狼做出否定性的价值和审美评价。但在西方,无论是西欧神话中的芬利斯狼,还是杰克·伦敦《热爱生命》中的荒原狼,都是充满了原始野性、勇力的肯定性的形象。

那么,鲁迅笔下的狼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在鲁迅的作品里,虽然也有凶残的狼(如《铸剑》里的狼),但其主要特征是更接近西方野性的狼的:这与前面所提到的鲁迅和猛兽的生命相通是一致的

而引起我们极大兴趣的,是鲁迅在《在酒楼上》这篇小说里,写到了一匹“受伤的狼”: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这样一个反叛的、受伤的狼,是具有现代中国特色的;它在深夜的旷野中发出的“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的“嗥叫”,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鲁迅的“呐喊”,不就是这样的“嗥叫”?

瞿秋白就把鲁迅称作“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狼,又“从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怀抱”。

鲁迅的日本朋友增田涉这样写到重病中的鲁迅留给他的印象:“风貌变得非常险峻,神气是凝然的,尽管是非常战斗的,却显得很可怜,像受伤的狼了。”

鲁迅自己也说过,当他遇到不能忍受的痛苦时,就“索性躺在荒山里”“总如野兽一样,受了伤,就回头钻进草莽,舐掉血迹,至多也不呻吟几声的”。

而且这并不是文学的描写,而是真实的写照。许广平就有这样的回忆:

“他不高兴时,会半夜喝很多酒,在我看不到的时候,更会像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莱漠斯(按:希腊神话中的一个人物,出世后就被丢在荒山里,是吃一只母狼的奶长大,后来被他哥哥所杀害)一样,跑到空地去躺下,至少或者如他自己所说,像受伤的羊,跑到草地去舔干自己的伤口,走的没有人的空地方蹲着或者睡下„„”

不知道同学们听到许广平这样的描述后有什么感觉;我是很受震撼的。这是一匹远离人群,径直回到大地母亲的怀里,以求平息内心的痛苦,医治心灵的创伤的“独兽”,这样的心理平衡方式,这样的感情发泄方式,非鲁迅所不能有。

鲁迅是爱憎分明的。他以神圣的爱给予幼稚、猛兽,又以神圣的愤怒指向他厌恶的动物——

猫·叭儿狗·蚊子·苍蝇——鲁迅不喜欢的动物

鲁迅毫不讳言:他是“仇猫党”,是“叭儿狗”的死敌,“蚊子”“苍蝇”的天仇;他理直气壮的在历史的审判台上陈述他的仇与恨的理由,一一列举“动物犯”的罪状。

这是“猫”:“一,它的性情就和别的猛兽不同,凡捕食雀鼠,总不肯一口咬死,定要尽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厌了,这才吃下去,颇与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的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相同。二,它不是与狮虎同族的么?可是有这么一副媚态!”(《朝花夕拾·猫·狗·鼠》)

这是狗的特种“叭儿狗”:它“虽然是狗,又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这正是其不可宽恕之处:它已经彻底的丧失了狗的野性,有如此骑墙,是狗的堕落、退化的极致。另一方面,其伤害人的本性不变,偶尔落水,“他日复来,

仍旧咬老实人的手,投石下井,无所不为”。(《坟·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

而且叭儿狗还有种种变幻,举其大端,即有——

“每一个破衣服走过,„„就叫起来,其实并非都是狗的主人的意旨或指使”“比它的主人更严厉”的势利狗。(《而已集·小杂感》

“即使无人豢养,饿得精瘦,变成野狗了,但还是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的“丧家犬”。(《二心集·“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曾经是激烈的狼,现已“被人驯服”,失去了野性的转向的狗。(《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 “地位虽在主人之下,但总在别的被统治者之上”的,“殖民地上的洋大人”的“宠犬”。(《二心集·“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

“岌岌不可终日”“一有变化,它们就另换一种面目”,别求主子的“不忠实”的狗。(《书信·致杨霁云》)

真可谓花样百出,人们如不随时警惕,不断跟踪追击,就有被骗过的危险。

鲁迅写过一篇《夏三虫》,说人们在夏天常为跳蚤、蚊子、苍蝇所害;但比较起来,三虫之中,他更讨厌的是蚊子与苍蝇。其理由是:“跳蚤的来吮血,虽然可恶,而一声不响的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蚊子“却当未叮之前,要哼哼的发一大篇议论,却使人觉得讨厌。如果所哼的是在说明人血应该给它充饥的理由,那就更其讨厌了”。

而苍蝇呢,“无论怎么好的,美的,干净的东西,又总喜欢一律拉上一点蝇矢”,这对美的玷污,是令人憎恶的。而一旦“战士死了的的时候,苍蝇们首先发现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撮着,营营的叫着,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这就近乎卑劣了。

不知道同学们注意到没有:猫,叭儿狗,蚊子,苍蝇„„这些动物,都是与人密切接触的;它们的“罪状”,集中到一点,就是失去了动物的本性,而得到了某一种人性:它们都是“人(某一种人)化了的动物”。

因此,在鲁迅笔下,真正置于审判台上的,其实是人——某一种人。

这就是说,鲁迅对动物的观察、思考与描写,同时就是他对人的观察、思考与描写;他和动物的关系,实际上也是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揭示了他和人的关系。

因此,当鲁迅要告别这个曾给他以快乐,更给他带来无尽苦难的人世时,他又想到了动物世界——

狮虎,鹰隼——鲁迅的遗嘱

这依然是鲁迅式的奇思异想:假如我死了以后,我的血肉该喂动物,如藏民那样,要行“天葬”礼,那么——

“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我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除鄙吝之心。

但养胖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

这是鲁迅在《半夏小集》里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个形象:当他的灵魂出窍时,他的生命就融入了宇宙的大生命之中,他化作了——在大漠、丛莽中行走的狮虎; 在天空、岩角上飞翔的鹰隼„„

鲁迅是谁?

鲁迅是“白象”。 鲁迅是“胡羊尾巴”。 鲁迅是“猫头鹰”。鲁迅是“蛇”。鲁迅是“孺子牛”。 鲁迅是“受伤的狼”。鲁迅是“狮虎”,是“鹰隼”„„

这里,每一个形象,都会引发我们无穷的想象,无尽的思考„„

那么——你是谁?让我们每一个人,自己来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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