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不能寐(外三篇)

  去年,我忽然对死亡有了新的认识。   我母亲去世之后,大概几分钟后我才知道,我蹲在枕头边,把她翻身过来,穿上衣服。然后我看见她臀部的褥疮,就在她去世三天前,我去买了专门医治褥疮的药水。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再给她涂药水。然后我和父亲合力把她抬到一张草席上,草席铺在地上。   我们找出一张白床单,蒙在她身上,然后我回到桌子前开始写日记。   天亮以后,父亲去清真寺找阿訇,我于是到他们的房间看着她。我轻轻揭开白床单,看她的身体,正开始变得乌青。她的身体冷得很慢,因为是初秋,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还没有死。于是,我试探着叫她“妈妈”,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很怪,显得非常虚伪。   十四岁的时候,我外婆死,我曾经去看过她。她躺在一张钢丝床上,盖着红丝绵被子。很奇怪,为什么他们要给她一床崭新的红丝绵被子呢?表姐开始哭,我没有哭。我有些好奇,也有些害怕。我外婆是一个脾气很不好的老太婆,而且我得罪过她。   我母亲被运到清真寺,放在一间有冰柜的屋子里,但没有放进冰柜。很多亲戚来了,我拿着一个大信封,开始收他们的礼钱,又用一个本子记账。我想,以后我的堂弟他们给老人办后事的时候,可以参考我的记录,很有文献价值。不少亲戚来了,我父亲木木地坐在凳子上,有的亲戚,基本上所有的都带着一股不友好的气味。我挎着包,斜刺里冲上前去,护住我年迈的父亲。他一夜之间更加憔悴。   那些亲戚坐在桌子边,用挑剔的眼光看着我们办丧事,我的叔叔们也来了,两家人严阵以待。   而另一边,一个姑母告诉我,给我母亲用来遮脸的手帕太薄,要再去买一条新的。我和表姐一起去,表姐在路上却开始警告我不要和姐夫多说话,我忽然觉得很厌烦。   换新的手帕需要念一段古兰经,父亲来到母亲枕边,念了一段,忽然泣不成声,把头磕在枕头边,一声闷响。   换下来的旧手帕姑母说扔掉,我不肯,塞在衣兜里。   下午,姨妈要走了,我送她们出去,关车门的时候却把手指夹伤了。   我记得我哭是在第三天清晨。借到的送葬车来晚了,我去接他们,这边却要出发了。阿訇们已经准备好,母亲被抬到清真寺门厅里,他们叫我捧着一本《古兰经》,站在最前面。我浑身是汗,着急得要命,眼泪忽然刷刷地掉。念经的声音一阵大似一阵,我心里忽然有些欣喜,他们这样祈祷着,我母亲可以得救了。心里很感激。眼泪也是热的。   到了墓地,父亲和三个叔叔抬着母亲沿着狭窄的小道走着,我跟在后面。阿訇们也都到了,他们叫我跪下,我就跪下。刚才在车上的时候,我忽然眼泪哗哗地掉,现在被阳光一晒却又没有了。又是念经的声音,姑母叮嘱我带好心脏病的药好随时给我父亲应急,但他却并不激动,只是埋头在别的坟头插上芭兰香。   工人把母亲放进墓穴,撒上香料,又撒了沙子,盖上石板那一刻,我开始哭。空气里飘荡着念经的声音,一阵比一阵更响,像听不懂的歌,我只念叨一句:她现在不痛了。他们叫我撒一把泥土过去,我撒了。眼泪不断地涌出来。阿訇们念完了,又有一个阿訇开始念。他念的声调悠长而洪亮,我忽然心里敞亮了。一切都变得敞亮了。她得救了,痛苦不再跟随她的身体、骨骼、皮肤……   我几乎每个星期都梦见她,过去了大半年也是一样。有时候梦见也就算了,习惯了,在梦里她活着,与我生活。父亲总是去坟地上,每个月都去一两回,生病了也不例外。他又到处以她的名义捐助各地的清真寺、回民小学。   这样的生活让我习惯,也没有太多伤感。一切都如此正常、合理。有时候我去她坟上,因为一段时间梦得频繁了,那么一定是她需要我了,我也需要她。我们在那里待一阵。然后离开。她的旧衣服有些我能穿,就穿上。我的眉眼像她,但比她福相些,照镜子时,我看见自己,而不是看见她的影子。   这些事情一直没有写下来,恐怕以后会忘记了。但也不一定,忘记就忘记了吧。本来也许会讲给马骅听,但现在也许他也已经死了。人们都会死,我没有想过讲给别的人听,他也一直想听。但也没有想过什么时候讲给他听,不过他总是会听的。   现在忽然想起两年前去辽宁海边,夜里,我、马骅、胡、康赫还有范致行去吃海鲜,马骅很有经验似的点了贝、螺之类的东西。我很喜欢那家的炒海螺,复杂、鲜艳、浓烈。在海边的街道上,我们吃到夜里两点才回去,一路上唱歌、胡说八道。那海边真凉快。早上吃早饭,我们不仅吃,还把剩下的都卷走了,这是传统。后来在北京吃饭也是这样,席卷。   马骅喜欢吃毛蛤,我也喜欢。在成都不好买毛蛤,改吃蛏子,但肉太不经嚼。马骅说,他和同学投资在海边种毛蛤,也去海边渔村吃海鲜,很多,吃到拉肚子。海边的沙子都是银白的。他说临睡前想写武侠故事,就可以做梦梦见喜欢的故事,这种说法很有意思。   从云南写来的一封信里,他又提他喜欢睡觉。他总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四年前这时候,我送给他几个桃子。留了一个纸条给他。那时我穿天蓝色衣服。有一回游泳,他说,啊,老了,本来想游蝶泳的,蝶不动啦!他在眼皮上贴透明胶,我问为什么呢?他说,眼睫毛老戳进眼睛里――我又不是女的,要那么长的眼睫毛做什么,还那么翘!   我爱吃西葫芦,他买了西葫芦请我吃。我说炒着吃吧,糖醋味道的。他炒糊了。梅花第几行   今天中午下了点雪。我穿过竹林去走了走,然后又沿着湖边的栈道走回来。湖边的栈道――我想说,这湖是我的湖――真是好,走在上面似乎微微有着弹性,于是也来劲,不累了。然后,透过水边生着的苇草,正好看见那边湖面,还有远处浅黑的山。晴朗的时候,山是红色的,但现在因为天色晦暗就只是模糊的浅黑。恰恰是透过枝枝蔓蔓的条块分割,才觉得趣味。若是一整片平静或略有波澜的水面,实在是没意思。   回来,电话响,那边说在一处湖边租了个渔棚。虽然只两间,还有一间是厨房,已经改造成两个房间了,还要再修几间。那么,大约春天的时候,就可以去住一阵了。又说看邀些什么人呢?我就说这个那个。那边说,那岂不是很闹。我说,那就找不闹的人。那边又说,那岂不是很闷。闷也好啊,这样就可以由着自己闹了。前几天,还在那湖边住着,没有暖气,但是可以烤火,而且很舒服。这样啊,我就一直想着那有火炉的湖边渔棚。   有一天,读王勃。读到《秋夜长》,被最后一句打动得不行。整个一首都是闺怨,“为君秋夜捣衣裳”。捣表裳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干的,再怎么“月明白露澄清光”,捣衣裳也实在没意思。我宁可捣乱。而且对于一个不在身边的人,捣乱有什么意思呢?其实我这人是不会认真思念谁的,放在古代大约就是很不诗意的那种人了,思念良人这样的意境怎么也体会不来。但最后一句真喜欢,“君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   你看,这不是自恋得无以复加么!前面还在讲人家远得很,后面就全落实到自己身上,又是表裳又是体温又是气味。实在是诱惑人哪。但又没谁好诱惑,眼面前,只有主体没有客体。   那个打电话的人我倒是不常想念的,说起来也只见过三两面。认识他的时候,记得是在吸烟处,烟

尽了,我站起来要往回走,他忽然做个手势要我别动,然后拂掉我头发上一点烟灰。这动作最记得深。我就说,这是很有深情的一个人。“魏晋风流”人都说好,四个要素也当真要紧,玄心洞见妙赏深情,样样不得少。所以相见欢。而不见,亦即是相见。   汉乐府里,大律女子称所相好的男子都作“欢”。真是神采之笔。倘叫对方姓名末一字,实在肉麻。两字则多。这一个字,连音节都那么律动的样子,一声唤来,平淡似的,又坦荡,一马平川过去。其实是余音不绝。都不回旋,因为没有那么多婉转复杂的心思,所以才欢。   再来说说那人。一次是见面匆匆,我带着一盒山里道人土造的苦丁茶,黑糊糊的一方,任谁看一眼都要怕,但泡在水里,层层叠叠散开来,还略甜。那也是冬天。   最好的就是冬天。那人也请我吃过饭,是在一家小小的火锅店。因为不太认识路,为请这饭,一务直路上走了能有四五站,不过也不觉得难为了他,因为我也是爱走路的人。虽然天寒,但走走就暖和了,再说能请人吃饭,且大家都欢喜,难为一点也不算什么。   虽是难得见面,却电话也不太通,邮件也几乎总不想着要写。信是写过一回,回过去,对方也不记得回过来,我也不记得挂念。就是这样,仿佛是埋伏在日常生活里的一条线索,其实都不是,因为这线索都没有踪迹。只是想起来了就想起来了,然后笑笑却能孩子气似的掐断。   而两人说话写字都不必解释太多,解释呢,也好像是又说得深一层了。然后绵绵无绝期。真是要命,这一口气上不来,就叫痰迷心窍,好多所谓无疾而终就是这么作结的。   然后那句我喜欢的王勃,有个会写古诗的好朋友,续着完成了个五古:“君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细雪白门外,梅花第几行?”我这里今天外面下过一点雪,自然,是积不起的,不过正好对得上这诗。外面也有梅花,只是没有几行。有两棵,也不在门外。是在房后。   所以,这写朋友的文章好像一封信。因为这样就明明白白我说的话、讲的事情,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态。这样真好。   想想他,马骅   丁丽英给我看了一篇她写马骅(马骅,诗人,2004年6月20日,支教的马骅在云南德钦县明永冰川景区公路距澜沧江桥300米处因交通事故坠落江中,至今下落不明。)的文章,这事完全没有来由,我算不出现在是什么纪念的时间。然而,纪念,这样的说法非常滑稽。的确,假如我们这样的人消失,也只是个人的事情,不是公众的事情,使用“纪念”这个词语就显得荒唐――没有什么人会去纪念,我们有时候会去怀念,但怀念就意味着接受了时间的隔绝,那漫长的距离就此形成,所以我很久以来已经学会了不去怀念任何事、物。即使是马骅,有什么可怀念的呢?即使现在他在我面前,我一样不会珍惜他的任何方面。有时候诚实一点,显得不那么残酷,当他一切正常的时候,他就仍是那个烂人。没有办法给他一个神龛,用词语就更没办法了,在梦里,有砖石搭建的神龛给他――这是我对他最大的恩惠,由于他经历的神奇与不可思议。虽然神奇和不可思议通常用来形容美好的经验,但为什么不可以形容糟糕的记忆呢?神奇而不可思议,没人规定它们只能用于美好。恰如一切词语我们都可以用反讽的态度赋予它们千奇百怪的所指,至于有没有人能读懂最初的动机,那又如何呢?存在一个最初的动机,它是不纯洁的,因为自己无法返归自身寻找一个基点。   痛苦常常成为我的主题,真不见得是因为我经历过很多痛苦,而是这种对象适合被描述,适合被省力地制造出美感。马骅,我要拉近我和他的关系,他教会我美感。和丁丽英不同,我倾向于把他描绘成一个神仙,一个真正的神仙。神仙不需要什么业绩,他天生如此,有可能会犯错误,导致层级降低,这恰好符合马骅的经历。即使是一个神仙,也不见得总是优美的,他常常学着妖怪去猥亵,从而就真的变得猥亵了。比如说,他常常以某种不够优雅的姿势坐在电脑前,或者并不动人的姿态抽烟。这一切都不符合神仙的属性,但他会写好看的钢笔字,有一本做工精良的本子记录着隔三差五的琐碎事件。   并且不显得厌烦生活。是多么沉闷啊,生活。从北太平庄到中关村的路程,没有丝毫赏心悦目的可能性,连售票员也只用土话来骂人,连羞辱都不那么刺骨。但是当他跌跌撞撞地作为酒鬼闯回简洁得简陋的家时,那本几乎没怎么翻阅的王尔德(他从公司营销部门买来的特价书)在台灯旁边含情脉脉,他也睁开娇柔的桃花眼。只有一种男性的妩媚,只能在马骅身上读到。多数时候他羞于表现出这一点,不是出于高贵的教养,而是深刻领会了妩媚的本性,只有神仙才有的领悟力。因此他也不常写字,但打字飞快,用的全拼,甚至手指快到像在痉挛。他常常有一种痉挛般的情绪,像蜻蜓飞进13层高的写字楼,因为能捕捉蚊子而得到人们的欢迎――但那毕竟毫无用处。   而从13层高处俯瞰时,他可能正和我在北大游泳池里游泳,不能辩驳的可能是出于好色的动机所以会尾随而去,但无可厚非。他是个多么强健的男子,尤其穿着草绿色的T恤时,生命力蓬勃得乃至显得畸形。谁都没法摧毁他强大的自信,他就是认为自己长得像黎明,虽然黎明的长相其实很精致,但是毕竟是个二流艺人,再像也没什么光荣。他还有一种庸俗的审美观,在节日庆典时不可遏制地要把自己装扮成未毕业商科男。几乎从不失败。还有那些庸俗的爱好,比如弹吉他,再比如户外野营――一个如此聪明的人,熟读前四史,过目不忘,对朋友亲切诚恳,却简直毫无自控能力地每周去三里屯和人来熟的当代艺术界热衰人觥筹交错。他始终错得离谱,乱来,完全是乱来,纯粹是乱来,但是没有办法遏止。谁都拿他没办法。就像他灵巧的小拇指,拔弦的时候,你会觉得格外的动听,就是在他那里。   他对于我来说曾经是个很糟糕的废话,因为他总在我旁边的办公桌上神秘兮兮地搜索阅读玄幻小说,还经常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批判我,仅仅因为他是我的上司。但后来我决定把他塑造成神话,他善于把握场景,在离开北京前――实际上,我也在那时离开北京,但他更善于安排自己的退场,他太善于这些把戏,他一直是一个和自己玩的孤独小男孩。他穿着红风表站在灯市西口,一二月的冷风啊,多么匹配,还有背景故事要去尼泊尔旅行。对于不同的人他有不同的剧本,有时候是越南,有时候是云南,我恰好被安排为尼泊尔,三个字,我很荣幸。他如同悲衷的失恋情人坐在我身旁,我们互相依恋地坐在公交车上去往北沙滩,这是神仙才能布置出的剧情,一切都恰到好处地充满美感。他把剧情安排得太煽情了,以至于一年半以后回想时,我会失声痛哭,被他半遮半掩的柔情打动,即使延迟一年半。   他过得过于精致,每个人都得到恩惠,每个人也施与他恩惠――但不自知。当最离谱的消息传来时,每个人都需要回想他的好与坏,然后一点点剔除那些不利于高大光辉形象的细节,他于是变得更像个该被纪念的家伙了。但是,有一些真实正在悄悄溜掉,去了尼泊尔,去了越南,或者还在云南。总之,它们获得自由了,我想象是由于他的安排――但这只

是个新的剧情,我以及一些人会这样生活,把所有的情节拿来反复钻研,希图得到一个更刺骨的结论,但是不能。马骅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不一样,大家甚至当时没有意识到是在互相说服,后来就接受了彼此说服,达成了一致。于是,又一些真实溜掉了,获得自由。丁丽英提醒了我,六年过去了,现在是一个不是纪念日的日子,毫无意义的日子,有人又想起了写点什么关于他,但已经不抱说服别人的私念,纯粹个人冲动。而在我的文字里,他将不断地获得自由,最后当我们老了,互相不再跋涉着见上一面,连自己的真实也溜掉大半时,还有一部分的马骅始终溜不掉,像个神仙,像个精灵,像个无赖。像个色鬼,像个天才。像个亲人……   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今天我要来大规模地感伤一下。原因是因为今天是12月15号,月中应该感伤。我记得马骅有一首诗题目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但其实是肖开愚先写,肖比马水平高(我最近很喜欢用高级和低级这两个词,比如说,高级毛衣、高级地毯、高级电脑,大胖喜欢用豪华、宫廷、华丽等词语,以及高级这个词语,我正在向她靠拢。她总说她是教授水平,我想我也在向教授水平靠拢,很高级。要是谁看到这里搞不清楚大胖啊什么的,就不要看了,我很厌烦解释,对很多东西都很厌烦,我有很高级的厌烦情绪),那首诗的确相当感伤。   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肖开愚   起床的时候大雾已经散尽。   女邻居穿着内衣在走廊上,   把粗眉毛画细。   我酒还没醒又害上感冒,   昨夜的寒风龟缩到了胃里。   如此糟糕的身体属于我,   就像难看的体形属于女邻居,   她别扭地闪身让我走向楼梯口,   我毫无目的但必须下去。   阳光从来不像此时强烈,   在草坪上印下清晰的树影,   在草坪上,男生翻筋斗,   女生单脚乱转,   发白的树叶零星地落着。   我开始退着走路,   并听见一辆卡车驶近屁股。   一年结束,   世界从连日浓雾中收回了它的形象,   (墙上的标语无耻地醒目)   但是眼睛不回收泪水。   最后一行,我拿不准是“回收”还是“收回”。这是从网上搜索拷贝来的,没查原书。但是好像“回收”要好一些,显得眼睛好像造眼泪工厂。我也有一双造眼泪工厂,但是产量不高。哎,我不要去想那些感伤的字眼或者意象,我不喜欢感伤。我也不喜欢忧伤。这种事情很矛盾,就是说,不喜欢的事情,它又往往必然发生。不清楚是不是必然,反正它想发生就发生,就像一列火车朝着一个大湖驶去,轨道就是这么铺设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坐火车在秦岭里经过时,并没有过这样的想象。火车这种发明很奇妙,不像公路,公路有选择,火车没有。其实公路也没选择,但显得像是有。最美好的公路电影就是一个人在驾驶位坐着,望着前方,一直开,一直开。前方有时候有山,有时候有草原,有时候有城乡结合部,有时候有商业区。但是他一直不停止地开着汽车,朝前。公路是无穷无尽的,由此可以证明。事实上,有无穷无尽吗?这样一部公路电影就是在论证这个多么伟大的话题。火车盘旋在轨道上,有时候到头了又往回开,很像是蚯蚓。我不知道蚯蚓分不分首尾,分不分也无所谓。总之就是这样,到头了就回来。游乐园里的小火车不是这样,是绕着圈开,不停地绕圈开,直到把坐小火车的小孩搞成白痴。于是他们就出来,开始人生道路。   其实公路也就和游乐园小火车一样,在盘旋,把我们搞成白痴。这就是我们的人生道路。可是,当我说自己是白痴的时候。甚至只说自己是笨蛋的时候,也会有人反对。大概是出于某种人道主义精神,连我给自己一副这样暗淡的光环也不让。   佛教的图画里,观音娘娘有光环,她也很漂亮,但是不够妩媚。大概因为她其实不是女的,但衣服还是飘飘的。穿白衣服的女子都显得性冷淡。所以天鹅湖里有个黑天鹅,但是是个坏天鹅。穿绿衣服的女子很妩媚乃至性感,所以有绿度母,比白度母更得法王欢心,双修像里都是她,身段妖娆,动作曲致。我大概生造了一个词语,不过我觉得“曲致”也还可以,有点像园林术语。我们中国人是不大性感的。我们中国的园林也没什么曲致。可是外国园林更没有了,大地景观简直还比不上英国的麦田怪圈。外星人也不大性感。但是,我不要纠缠于性感了吧,这其实没什么意思。虽然我喜欢瘦长的手指和匀称的肩膀。“嶙峋”这个词,也很好,但不如“森然”。   我喜欢冬天烤火的人,要有一群,至少三五个,要有一个旧铁桶(曾经装过油漆或者乳胶漆,乳胶漆这个名字显得特别有质地,我也喜欢)。他们聚集在一个差不多废墟的地方,或者城乡结合部的一小片空地。开始拿大斧子劈旧木器。这些木器曾经被虫蛀过,有像阿拉伯文一样的孔洞,又像神秘的类似五线谱的音乐符号,显得这木器中间有声音乃至旋律。而隐藏其中的信号,用什么方式才能被倾听呢?我觉得是火,通过火的方式,使其中隐藏的密码释放出来――但释放的时候,你不会感觉到密码,这些密码飘散在空气里。有一点风,把火苗吹动了,还有火星,像飞行的小炸弹朝着衣襟袭来――在实现火力打击前坠毁。人脸上映着红光,闪烁着某种兴奋,但是他们淡然地说着闲话,关于白萝卜的价钱,或者回程公交车的路线。那些忙碌地穿过城市的人,以及这些搓着手跺着脚没有什么任务的人。   有的人一生下来就带着任务来到人间。我喜欢这种说法,没有比给自己脸上贴金更难的了。但我不知道在冬天的下午,即将下雪前的寒冷逐渐强烈地压向地面,快步走在这个季节凋瘦的深绿色道旁树下,忽然经过路口而头发被风吹拂到鼻尖时,那种酸楚的感觉是不是仅仅和时间有关,还是这个世界总会提供些细节在某个时刻让人泛起某种近乎孤独的感觉。   责任编辑:郑小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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